從雷奈、費里尼、奧黛麗·赫本的電影 看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新驚喜(上)
一、 從雙面奧黛麗·赫本、雙面陳湘琪、到小四與Honey的
奧黛麗·赫本在《第凡內早餐》裡扮演的Holly有位讓她魂牽夢縈的弟弟Fred,從未出現,鄉野農家牧場老獸醫來紐西蘭找尋Holly,向Holly的樓上鄰居Paul抖出Holly的本名是露露美時,還出示一張這位獸醫與露露美老夫少妻、外加獸醫與亡妻的兒女以及露露美的弟弟Fred合影的照片。
這位少年男演員只在照片中扮演Fred伴在奧黛麗·赫本身邊,始終沒有以動態現身楊。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四的同學小貓/王茂家裡那張日本女孩(陳湘琪飾演)黑白照片,也只是靜態影像,本尊從未走出來。不過,陳湘琪另外還扮演「小醫生」的未婚妻,確實活生生地站在你我面前。跟雷奈《穆里愛》比起來,阿爾及利亞女孩穆里愛常常被提到,貝納說過,貝納的繼母艾蕾娜還以為是貝納的女友,其實穆里愛非但本尊沒露面,你我連她照片也沒見過。
陳湘琪扮演兩位全然不同的人物,你我竟然沒有察覺,或許影響到後來傅天余的《帶我去遠方》,兩位女孩(一是女童,一是少女)扮演表表妹生命中兩個階段,青春永駐的表哥始終都由林柏宏扮演,跟表哥有過一夜情的日本旅客以及跟表哥有過一段情的台灣阿兵哥竟由同一位男演員扮演。楊德昌《恐怖份子》則是自殺的文藝少女與亞洲美國混血的阿飛少女共用一組聲音(你認為那些字句是文藝少女的或是阿飛少女的對白,都對);阿飛少女則有可憐的溫柔聲調與裝兇惡的恐嚇語氣,兩種聲音。
《第凡內早餐》裡的奧黛麗·赫本有兩種樣貌:過去的鄉野牧場的、村姑的(而且是老夫少妻已婚的)露露美,與現今紐約大都會的單身的、追求自由的、還常常拜金想嫁給富翁的時髦女孩。這跟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四位主角人人撒謊但又個個說實話,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裡的人物或是既壓抑又放縱、或是時而貞潔時而淫蕩、清高與貪財好色集於一身、半人半神、雌雄同體,都互通聲氣,異中見同。Holly還把名叫Paul的男鄰居常常當成自己的弟弟Fred呼喚,等於是讓Paul既是自己又被迫扮演Fred。Paul本身也有兩個面向,是作家也是男妓。Holly想偷東西不成,只竊取了玩具面具戴在臉上。面具,側寫了她的一個假我,一個真我;或是說一個「假面」,一個「暗影」/「內我」。《愛情神話》裡的阿休多,在自殺貴族迷宮般地窖,不是也拿起面具,一邊揮舞,一邊半遮面嗎?用榮格理論解讀,阿休多與恩可皮這兩個男孩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小四在殺小明時,甚至揚言自己就是Honey(林鴻銘飾演),有意無意,成就了(既是情敵又彼此惺惺相惜的)小四與Honey也是同一個人的雙重自我。
夜深人靜,小四被酒醉的胖叔(卓明飾演)辱罵,小四趁四下無人悄悄拿起磚塊要砸胖叔,不料胖叔跌進水溝,小四反而急急呼喚早已遠離的(賣饅頭、豆沙包的退役老兵)趙班長(李龍禹飾演)同來搭救。小四既想傷人,又去救人,恰似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貝納槍殺同伴侯拜時連叫三次要對方下樓但第四聲突然改口叫對方不要下來,又宛如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裡的人物既放縱又收歛,或是《羅馬假期》裡奧黛麗·赫本扮演的公主上半身拘謹端莊、下半身卻是腳悄悄離開鞋子既頑皮又狂野(連英文片名都是正楷體的Roman結合草書字體的Holiday,擺明在「古典」的「羅馬」,「假期」是浪漫的)。雷奈電影《去年在馬倫巴》甚至於風景都有兩個自我(俯瞰花園,但見人影斜長,樹與雕像卻無影)。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外省軍方幫派頭目「山東」(楊順清飾演)陰險冷酷,耍詐使壞把Honey推到車底喪生。觀眾你我既未見車也沒目睹輾斃過程,卻貼近雷奈酷愛的縱然沒有畫面映現但聲音也能單獨推展劇情。「山東」固然又冷又狠,日後他被殺倒地時同樣也有可憐可悲的樣貌,又何嘗不是他的兩個面向呢?
二、 雙面自我、三位一體、到楊德昌的千百個分身
每個人,果真只有兩個自我嗎?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男孩貝納經由女友Marie-Do從萬花筒看過去,竟分成六個自我!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以及早先的《生活的甜蜜》與《八又二分之一》,男孩子所需要的女人其實必須是同樣兼備媽媽、妻子、娼妓三種功能。天主教(舊教)與基督教(新教)有聖父、聖子、聖嬰「三位一體」(Trinity)的論述;費里尼則讓母親、妻子、娼妓在男孩生命中「三位一體」!
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同樣也是每一個人(至少)有兩個面向,楊德昌洞見受害人在另一方面也像是加害人——獨裁的蔣氏王朝欺虐小四的父親;小四的父親是男性沙文主義地對待小四的母親;兇惡的幫派男孩霸凌小四;小四用一廂情願的心態期待/要求小明——善惡正邪集於一身。費里尼的《阿瑪珂德》則是對待妻兒既粗鄙又父權的對待妻兒的男人,卻被法西斯的軍警羞辱!小四的種種背景經歷雖然以楊德昌自身(及其家庭)為藍本,其實楊德昌關愛每一個人物,因而,楊德昌有無分身,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所有的人物都是楊德昌的千百個「自我」也不為過。
最令揪心的是,小四的刀刺進小明體內,小明緊緊地抱住小四,好一個愛與死的一體兩面!最讓人深思的是,大獨裁蔣介石血腥警備總部的特務一面羞辱、逼供小四的父親,一面彈琴哼唱藝術歌曲(曹雪芹作詞、劉雪庵作曲的《紅豆詞》),擁抱藝術(或具備高品味)跟蹂躪人性尊嚴、迫害無辜也能混搭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