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老子》:張力與細節兼備的在地是枝故事
三代人、兩代父子之間的影響與羈絆,以及台灣社會基層永世無法翻身的世襲貧困階級,兩者交織,成為《兒子老子》中令人無奈卻也讓人動容的成熟故事。
單親父親陸鳴(張翰飾)以打零工維生,一邊幫關進少年觀護所的兒子償還賠償金,一邊則要代替失聯多年的弟弟照料住進安養院的老父,還要躲避地下錢莊的追債。兒子繼平(潘親御飾)出獄,回到的是沒錢繳水電費而被斷水斷電的家。陸鳴用自己的方式管教繼平,他在貧困的單親外省家庭長大,和本省台灣父親一樣不善言語,防止兒子鬧事,他乾脆拆了兒子的房門並把他反鎖在家,脾氣上來更對兒子拳腳相向。被反鎖的繼平仍然想辦法逃家,和好友一起想著可以永遠逃離慘澹青春的方法。面對火爆的父親,繼平盼望著自己比父親強壯的那天快點來臨,早日從這個透不過氣的人生一走了之。兒子唾棄他的人生,陸鳴也恨不得逃離自己的生活,丟下當年沒有擔當又偏愛弟弟的父親。
三代人,兩對父子,上一代給下一代的不只是相似的外貌,還有性格,有時更有人生。但父與子之間的羈絆,是否真的能因新仇舊恨而徹底斬斷?或是他們各自傷痕累累的人生之中,仍然有和解的機會?
剛在2016高雄電影節首映的《兒子老子》,是新導演安邦的首部劇情長片,片中對於父與子之間在人生、處事與情感上的影響、牽連,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是枝裕和近年同樣處理兩代關係的作品,他們面對難以言喻的父子關係,同樣展現出了一種極欲與掙脫或是超越,卻又無法忽視親人在自己身上影響的心境。當然,和是枝裕和對於這樣的題材總是能夠在日常生活之中舉重若輕地處理相比,安邦導演或許仍必須透過更高張力的情節設計或是角色處境來刻畫,但是《兒子老子》影片之中對於人情、親情,處理的最動人深刻之處,卻也都是在其中舉重若輕的角色互動之中,在這些時刻裡,鏡頭下的角色幾乎都沒有台詞,而是透過他們的表演、攝影營造出那些細微卻深刻的情感。安邦在影像語言運用,以及剪接節奏掌握上展現的沉穩洗鍊,也令人印象深刻。
和安邦導演合作的本片班底功不可沒,《愛情算不算》導演林君陽擔任攝影指導,呈現的是和《愛情算不算》截然不同的影像風格,慘澹的藍與灰替本片定下了強烈的氛圍基調,而有別於近年國內外社會寫實片偏好大量使用手持攝影與淺焦畫面(多半可能是受限於製作預算下採取的作法),《兒子老子》多半使用定鏡拍攝,在室內景中也使用深焦鏡頭取景,並且使用背光光源帶來的高對比的明暗效果,讓屋內的雜亂、角色身處的巨大壓力與不堪,清晰並有力地透過影像穿進觀眾的眼睛。丁強、張翰與潘親御三個世代的實力演員領銜主演,彼此之間的互動非常精彩,張翰從銀幕外親切溫和的模樣,轉變成劇中倔強不擅言詞,卻又默默付出彌補虧欠的男人,他在大銀幕上許多眼神與肢體表演為陸鳴這個角色填入了豐富的細節,讓人看到火爆父親的另一面。張翰與潘親御的對手戲更是張力十足,潘親御飾演的角色陸繼平令人聯想到《四百擊》之中的安端,那種不安於室、被世界誤解的不滿隨時都要爆發,為陸繼平這個角色贏得同情。
曾聽台北電影節前策展人塗翔文觀察,國內外新導演常有兩個創作傾向,一是過於急切地將所有想說的話,都放進了這一部電影之中,二是年紀較輕的創作者則過於傾向從自己的人生經驗取材,過於投入情感,反而少了一些客觀討論空間。從這觀點來看,今年34歲的安邦導演在《兒子老子》處理題材的方式相對是成熟的。當天試片結束之後,導演邀了參加試片的媒體朋友交流,從他的分享之中得知,《兒子老子》部分故事的確啟發自他與自己父親的相處,或是他對身邊人事物的觀察,但是他在劇本中將視角拉高,從一個更高的現實生存壓力下來看主角的生活,並將他的觀察分散在三個角色中呈現,避免不會過度陷入單一視角與情感中,鏡頭也刻意與角色之間保持距離,讓觀眾更有呼吸與思考的空間。而隨著切入點拉高了視角,本片更呈現了資本社會底層的世襲貧窮的問題,這樣的經濟條件限制了一個人的發展空間,間接影響了性格,這樣的影響也「傳承」給了下一代,造成一種幾近無間的輪迴,呼應了《只要我長大》中原住民面對的相同處境。但本片導演安邦並沒有透過直接的控訴傳達這個問題,而是透過從主角向外延伸出去觀眾看到的生活與人事物,讓我們自己思考。
今年前半年院線上的台灣電影在選題或是執行成果上,表現或許令人擔心,但好在近年的仍有不少新導演卻仍在商業、獨立製片領域各見擅長,《只要我長大》拿下北影百萬首獎(也將在11/11號重新上映),《紅衣小女孩》入圍今年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愛情算不算》穩紮穩打在小成本中拍出高品質的都會愛情小品,《德布西森林》勇於嘗試影像美學的新手法,到《兒子老子》透過一個小規模的故事深入又不煽情地探討了父子關係與貧窮議題,更不用提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海的彼端》到《不即不離》之中針對不同題材展現的深刻視角。台灣電影未來的創作能量仍然令人期待,而如何給予這些新秀更好的創作環境,身為觀眾的我們也值得不吝用電影票,為他們貢獻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