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還深》──日常的幻覺與永恆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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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1

「悲劇意識的深淺,決定了一個男人的成熟。」

將近三十年前,我的一位寫詩的大學學長曾寫下這一句,我只看一眼便彷彿中了邪,三十年來再也忘不掉。

像一個魔咒般的,這詩句指引我開始搜尋、深究、鑽研起關於「悲劇」的種種知識與哲學,並且每每在我生命中的關鍵時刻能實踐起來,逐漸成就了今天的我。

看到是枝裕和的新片《比海還深》(After the Storm)裡:阿部寬飾演的潦倒作家良多,年近五十了還在做這樣的事:不經意聽見一個人(不論是與丈夫彼此調查出軌爾虞我詐的庸俗女人,還是把他生養拉拔長大的年邁母親)口中吐出的一句話,莫名被說進心坎裡,之後便趕緊趁空寫下來,這樣的便條紙在他書桌前貼得滿滿都是。

這樣一種「悲劇氣氛」立即襲上我的心頭。

這是個得過(不大也不小的)文學獎的作家,但是再也寫不出東西來,靠著偷取別人的人生過活:在偵探社充當兼職偷拍(藉口為了寫作),回自己老家也是翻箱倒櫃地偷這偷那,甚至想趁著颱風夜把前妻給偷回來!這樣一個不長進的中年魯蛇啊!

要說連他的寫作方式也是某種偷,至少對姊姊而言,她就不太諒解良多把關於她的私事寫出來公諸於世。只是對良多而言,這並沒有太多倫理問題,寫作與攝影原本具有某種共通的本質,就是觀察別人以及周遭的事物,這也是他在創作上應該具有的基本能力。

然而良多似乎一直沒有長大,在周遭的人眼中,他就是個失敗任性的中年魯蛇,每個人(包括徵信社裡的老闆、同事)都知道他的處境,也或多或少給予他一些包容,更別說總是疼愛他的母親(樹木希林飾演)了;只是如此一來就讓他更加顯出未成熟的樣子,直到那個颱風夜。

颱風夜發生了什麼事?其實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只是良多認清了現實而已,而現實之殘酷經常甚於暴風雨,此所以本片的英文片名「暴風雨之後」(After the Storm)非常點題。

如果覺得「悲劇意識的深淺,決定了一個男人的成熟」這句話太過男性中心主義,或許詩人希薇亞·普拉斯(Sylvia Plath)說的更加適切:「每一個成人都是一個劫後餘生之人。」

在良多心中,最耿耿於懷的莫過於與妻子離婚,這使他不但失去孩子的監護權,更令人難過的是那股被遺棄的感受,這件事也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劫。

這感受不是第一次了,前一次是良多的父親未盡到父親的責任,棄妻子兒女於不顧,良多因此從小立志要當公務員,沒想到颱風夜促使全家難得團聚,他有機會問了兒子長大想做什麼,兒子的回答也是公務員!

許多影評以為這是一部在說「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的電影,我認為不是這樣簡單的,這電影反而是在說:你小時候想成為的那種大人未必是你真正的夢想,而你之所以沒有成為那樣的大人,常常是因為各種複雜的因素糾結交織所造成;更諷刺的是如果你沒有做點什麼(以改變命運),很可能會讓下一代繼續走你的路、做一樣的事、成為你的樣子。

導演是枝裕和讓整部片在敘事上的推進就是讓良多一次又一次地累積對自身這些「悲劇情境」的「頓悟」,從而在颱風夜分別與母親、前妻、兒子三人的交談中徹底認清了現實,於此劫後餘生,方才能成熟地告別過往,就算他的潦倒情況短時間內無法改變,但最終他整個人神清氣爽,已經進入一種截然不同的層次了。

印度靈修大師安東尼·德·梅羅(Anthony de Mello)曾言一般人所謂「活在當下」不過是一種幻覺,如果你沒有遺棄過去的話。換言之,只有現在、當下才是永恆的生命,要進入永恆就必須遺棄過去;「遺棄過去不是因為它不好,而是因為它已經死了。」

關於這些,有太多哲學家說過太多漂亮話(例如海德格?),但是每個人面對自己生命的困境時,最終有沒有走出來也只有自己清楚。是枝裕和在這一點上表現得非常真誠,他不但善於在影像上呈現一般人家庭生活的日常(當然是從自己生命經歷出發),並且更進一步呈現出這樣的日常在「時間」上的幻覺。

譬如良多之前回家,母親從冰箱拿出兩杯冰凍的可爾必思,良多一見大喜,接過湯匙就要挖來吃,但冰太硬挖不動,良多只能苦惱地用力鑿擊。這個小小的日常生活細節表現出多種層次的時間感:首先,冰太硬肯定是冰凍太久,顯示良多已經有一長時間不曾回家(現在回來必定有事);其次,良多一見這冰便喜出望外,可見必是從前就喜愛的飲食,母親深知兒子的喜好,這次吃完立馬再做兩杯冰著以待下次,愛子之心情切,無須透過言語;甚至良多鑿冰來吃時一副小孩般的樣子也突顯出導演對他此時「尚未成熟」的設定。

至於為何是可爾必思,是枝裕和在其隨筆《宛如走路的速度》書中曾經提過:「任何家庭都應該有與其他家庭不同、自家約定的事項和習慣」(P.73),冰凍可爾必思乃是他中學時家裡有了冰箱後的「私家嗜好」(P.80)。

自《橫山家之味》以來,是枝裕和就不斷將自身的生命經歷轉化、置入電影之中,這回甚至將場景搬到自己年輕時與父母居住過廿年的一處國宅中,是導演還未遺棄過去、還處在「活在當下」的幻覺裡嗎?還是他早已進入「永恆」才能這樣純熟地再現自己的過去呢?或許他借樹木希林之口已經坦承了:當良多責怪她與父親五十年婚姻怎地如此輕易遺棄丈夫遺物?她爽快回應:「就是五十年婚姻才能這樣。」

綜觀是枝裕和至今的十一部劇情片,可以說「遺棄」是他的電影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遺棄者或有萬般無奈,被遺棄者更是百思不解,總之是心有千千結,有的有解,有的無解,解與不解之間更是難解,人世間的事總是如此,難怪活在當下只是一種日常的幻覺。

良多最後帶著兒子冒著暴風雨外出到附近公園裡的章魚溜滑梯,躲在裡面點蠟燭、吃零食、講祕密,重溫良多小時候與父親做過的舊事(也是他最深刻的回憶之一);前妻(真木陽子飾演)之後也找了過來,短短一刻鐘,之前早已離散的家人又緊密團聚在一起,能夠有機會重新營造出這樣一段甜蜜溫馨的家庭時光,風雨之中三人四下找尋彩券,當下有多少情感的凝聚以及甜美的記憶,對良多而言,這還不夠幸福嗎?不夠幸運嗎?還不滿足嗎?

這難道不是一段永恆的時光嗎?

颱風夜過後,良多與妻、子先與母親告別,經過當舖時又進去以父親的硯台磨墨寫字簽書(與父親告別),最後在馬路邊目送前妻與兒子離去,這段卻是重現是枝裕和在《宛如走路的速度》書中〈母親的背影〉一節(P.209),把他所見母親的最後一面給轉化之後拍出來;之後良多自己也遁入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繼續他的魯蛇人生。

是枝裕和近年來的電影常能帶給觀眾許多情感撫慰,影像上的咀嚼也總是深刻有味,對我而言,已是絕對不容錯過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