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共居生活》:愛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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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8

《丹麥共居生活》(The Commune)是一部談愛的戲,不過劇中沒有Discovery動物頻道般的漫長求偶舞,省略了浪漫派的眉來眼去,喜歡一個人或展開親密關係毋需客套,感情的破冰過程就像拿菜刀拍大蒜一樣乾脆俐落。

丹麥導演湯瑪斯‧凡提柏格(Thomas Vinterberg)確實從不掩飾他對惺惺作態的社交儀式毫無耐性,從最早的《那一個晚上》(Festen,1998)、《謊言的烙印》(Jagten,2012),一直到最新的《丹麥共居生活》,這幾部處理人際關係的代表作都相當一致地展現這個取向:求愛是直爽的,撕破臉也是單刀直入,為了測試愛與偽裝的極限,凡提柏格通常沒有什麼廢話。

這幾部片都有長桌聚餐但遇到超尷尬狀況的場面,人們為了營造表面的和諧,往往喜歡誰也不得罪地維護風平浪靜的樣子,但在凡提柏格的餐桌上,所有的和諧都暗潮洶湧,他顯然特別享受用榔頭般急轉直下的敘事手法擊碎這種和諧,暴露桌底下(一般來說)不可告人之事。

是的,凡提柏格擅長在迷你社群空間(小鎮與大宅,餐桌與校舍)裡製造風暴,有點像在羅馬競技場放猛獸咬人,以縮限空間裡的壓迫凸顯人性衝突,取其象徵意義,因此這些作品特別有舞台劇的效果,不時讓人聯想到他的老搭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破浪而出》(Breaking the Waves,1996)與《厄夜變奏曲》(Dogville,2003),命題尖銳,總是讓人感到不能放鬆,好像遇上了不斷地在道德抉擇路口開快車的賽車手,不斷擦撞一些安全地帶之外的危險,上了車的乘客只能非常警醒地隨著路況而不斷修正判斷,思索安全突圍的辦法。

《丹麥共居生活》擺在這些作品之中,可以算是特別的和煦,甚至注入用量極低的黑色幽默,附送一點嬉皮世代烏托邦的餘溫,但也不能算是安逸的輕鬆小品,故事講的是一群丹麥人如何展開實驗性的公社生活,背景源自於導演70年代的兒時回憶(比如劇中有一個角色會任意燒毀同居者隨意散置的物品,在現實生活中真有其人)。當時,反戰風潮已經到達頂峰,愛與和平的運動藉由流行音樂與文化而在全世界開枝散葉,公社共居實驗自然也是這波熱潮的副產品。

《丹麥共居生活》

劇中,建築系教授繼承了一棟巨宅,他的主播妻子為了替生活找點樂子而提議邀請一群人來共居,以民主投票方式決定新住民,並且實施共享經濟。一開始,愛與和平的想像確實讓一群人以為找到精神的歸屬,大家庭般的時光似乎帶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直到一位彷彿從柏格曼電影裡走出來的金髮女郎攪亂了這池春水(某種程度上,她與女主角的映照也真的有點像柏格曼的《假面》),打破了微妙的生態平衡,愛情與家庭的整合自此開始。

寬容的愛有沒有極限?這部片並沒有苦海明燈式的速食解答,也絕無勵志或尋找替罪羔羊的意思,它僅僅展示了人心變化的幽微與痛苦,這個世界上有愛無從解決的問題,也有寬容無法擁抱之處。單以片中的女主角來說,我們可以看到她如何從一個心境飽滿感覺被愛的女子,在近距離與現實搏擊的過程中瓦解,從一開始感覺站在世界之巔直到遭到放逐,慢慢自我摧毀她理想中、理智中想達到的無條件包容。此外,號稱民主而無政府主義式的共居生活,也不可避免地在共事的過程中出現缺陷,在維護自我意志與群體和諧的平衡中,注定有痛苦的犧牲。

因為反映了凡提柏格的兒時回憶,劇中兩個小孩的角色特別引人注目,他們都具備超齡的成熟,當成人世界開始動盪,他們提早感受到生命與愛之無常,也只能加速進化以適應叢林法則。那位少女也許是凡提柏格兒時的顯影,她是一個介質般安靜的旁觀者,見證人事的榮枯,並且在大人無法承擔責任的時候擔任支援者的角色,說出事情的真相。至於那名早衰的小男孩則像《謊言的烙印》中的鹿,具有神秘的指涉意涵,但是這個角色的安排在這部電影中呼應的脈絡不足,成了斧痕過深的象徵符號。

凡提柏格與當年搖著〈逗馬宣言〉(Dogme 95)旗幟的那群年輕人(包括他自己)已漸行漸遠,但《丹麥共居生活》是一部向往昔致敬的電影,它重譯了導演對那個年代的觀察,也讓觀眾想起《那一個晚上》,它承襲了導演最犀利的那一部分,總是不安於現狀,總是勤於向鏡頭外的世界拋出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