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坎城聚焦】羅馬尼亞新浪潮的強勢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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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05

嚴格來說,坎城影展並非奧運國家隊的競技場,但國族電影卻常是媒體觀察(甚至批評)官方選片的切入視角;選片委員會在追求片單的多元平衡時,國族電影的分配比例亦佔有一定權重。相較於華語電影今年在坎城官方及平行單元中全軍覆沒,羅馬尼亞這個人口比臺灣還少的東歐前共產國家,不僅歷年在國際影展屢創佳績,今年坎城公佈片單後,該國產製影片於各單元的入圍質量更堪稱歷屆之冠。

 

羅馬尼亞新浪潮再創高峰?

坎城影展可謂羅馬尼亞新浪潮的源頭與福地:自2004年導演卡塔林米特里古(Cătălin Mitulescu)率先抱回短片金棕櫚獎、2005年克里斯提普優(Cristi Puiu)再獲一種注目大獎、2006年柯內流波蘭波宇(Corneliu Porumboiu)擒下金攝影機、直到2007年克里斯汀穆基(Cristian Mungiu)與南梅斯古(Cristian Nemescu)締造在主競賽及一種注目雙雙掄元的巔峰……,新浪潮電影穩定茁壯,年年均有新作在三大影展問世,縱使如同當年臺灣新電影作者「凱旋歸國」後遭逢的反挫,它們在國內面臨了票房低迷、扼殺商業類型發展的批評聲浪(羅馬尼亞影壇年產量僅十來部、本土票房市佔率長期低於4%),也並非所有人都認同「羅馬尼亞新浪潮」的國族標籤,但這毫不影響該國導演穩健而自信的創作姿態。

今年主競賽單元中,普優、穆基兩位新浪潮健將均交出備受好評的新作。前者《雪山之家》(Sieranevada,暫譯)於影展前期開出不錯的評價,被視為頗有得獎潛力;後者繼《四月三週又兩天》的金棕櫚、《靈慾告白》的最佳編劇及女演員獎後,再以《畢業風暴》(Graduation)擒下最佳導演獎,堪稱坎城不敗常勝軍;「一種注目」單元中,新生代作者柏登米瑞卡(Bogdan Mirica)的首部長片《群狗》(Dogs,暫譯),在細火慢燉的犯罪驚悚片格局之中,瞭望羅馬尼亞鄉間的蒼茫大地,以凝鍊沉緩的美學風格贏得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

圖:《群狗》(Dogs)獲「一種注目」單元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

官方單元之外,「影評人週」的土耳其電影《家庭相簿》(Albüm),其實是由《愛的佔有欲》金熊獎導演卡林彼得奈特(Calin Peter Netzer)監製、《追拿吉普賽》名攝影師馬立伍斯潘杜魯(Marius Panduru)掌鏡的跨國合拍之作,該片風格亦深受羅馬尼亞新浪潮影響。不讓長片專美於前,兩部羅馬尼亞短片《下午四點十五分,世界末日》(4:15 PM The End Of The World,暫譯)、《百川匯海》(All Rivers Run to the Sea,暫譯)分別入圍金棕櫚短片獎及電影基金會(Cinefondation)學生電影競賽,展現該國年輕創作者蓄勢待發的潛力。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前述五部羅馬尼亞出品的電影,今年在主競賽單元飆破《銀幕》雜誌史上評分紀錄、笑淚交織的超展開喜劇《顛父人生》(Toni Erdmann),亦幾乎全在羅馬尼亞取景,德國女導演瑪倫阿德(Maren Ade)在記者會中不諱坦承自己對羅馬尼亞電影的喜愛,是促使她赴當地取景的主因之一;全片焦點擺在一對性格冰火不容、長期疏離的德國父女,對白也以德、英語發音為主,然而跨國企業進駐、劇烈資本化的布加勒斯特地景,以及羅馬尼亞各階層的常民面孔,卻是該片不可或缺的主角知一。 

 

《雪山之家》:父後四十日法會,召喚後共產國/家的幽靈

羅馬尼亞新浪潮健將克里斯提普優,2005年曾以剖析國內醫療體制、腐敗官僚的《拉札瑞斯古先生之死》奪下坎城「一種注目」大獎, 2010年他再以《奧若拉》(Aurora)入圍同一單元,事隔了六年後交出的劇情片新作《雪山之家》,首度進軍主競賽殿堂。

故事發生在大家長Emil逝世四十日後,一家人邀請東正教神父前來主持追悼亡靈的儀式(類似台灣的做七),並好好吃一頓團圓飯,但身為長子的Lary這一天卻過得極不平靜:太太為了雞毛蒜皮的瑣事向他發飆、阿姨因丈夫外遇而瀕臨崩潰、妹妹和母親好友為了共產獨裁政權孰好孰壞吵得不可開交、神經兮兮的表弟宣稱九一一和查理周刊恐攻皆是政府策劃的騙局、愛跑趴的表妹更把喝掛的陌生女酒鬼帶回家,眼看家族成員間的風暴越演越烈,主持儀式的神父卻遲遲未現身,使得這場追思餐會不斷延後。從瑣碎鬥嘴到火爆起底,從一把鼻涕一把淚到失控爆笑,直到一切紛擾的情緒沉澱後,主角才猛然向妻子揭露籠罩心頭的家族秘辛,此時對父親的思念、憂傷、惶惑,伴隨淚水汩汩湧現……。

圖:《雪山之家》(Sieranevada,暫譯)劇照

全片劇情乍似伊丹十三《葬禮》遇上布紐爾《中產階級的拘謹魅力》,但故事其實脫胎自導演普優2007年父親逝世時家族聚會上的真實經驗,片長近三小時的故事繁冗龐雜,多組人物連珠炮般從柴米油鹽吵到國家大事,繁複交錯的敘事觀點、大量的室內長鏡頭亦均考驗觀眾耐性。然而,普優不慍不火、沉穩自信的場面調度功力確有可觀之處,當人物們來回穿梭於幽閉小公寓的各個房間,單一固定鏡頭雖充滿視覺死角,但人物的呼吸流轉、情緒波動,一一展露無遺,是看似揮灑自如、實則嚴密控制的高難度群戲。導演自稱,他讓攝影機架於公寓中心、並採用略高於人體視角的鏡位,其實是為了模擬「死者的觀看」(regard du mort),沉默盤桓於眾人之上的父親幽靈,或許正是解讀全片的切入線索。

承襲羅馬尼亞新浪潮透過常民百姓生活,關照國族、政治、歷史的創作脈絡,普優在這個幾乎三個小時的室內劇中,將家族瑣事與國際政治攪和,一方面挖掘親密家人間的齟齬與不堪秘密,一方面又透過新舊世代政治立場相左的角色,呈現出羅馬尼亞內部的衝突史觀,而片中缺席或消失的父權(父親)與宗教威權(神父),或許暗喻了西奧塞古(Nicolae Ceauşescu)共產政府1989年垮台後的殞逝威權,以及整體社會走向親美資本主義、出兵支援小布希反恐戰爭後,所陷入的眾聲喧嘩與混沌道德困局。真相與謊言、世故與天真究竟是水火不容抑或是共存互生?本片透過一個家族的微觀政治、虛假且頻頻出包的「回魂儀式」,提供了精妙的詮釋。

英文片名「Sieranevada」其實是Sierra Nevada(美國內華達山脈)的刻意誤寫,主角一家人在布加勒斯特郊外所居住的灰樸水泥社區,是共產極權時代所遺留的典型建築地景,但遠看又好似美國西部大雪籠罩的白色綿延山稜,一個片名同時將自由世界的開闊荒野、共產鐵幕下的閉鎖國度合而為一,這二元矛盾意象的融合背後,無不充滿諷刺意味。導演也自承,他之所以刻意使用此片名, 是因為他厭惡電影為了投合各國市場而採用多重版本譯名的做法,才取了一個無法被「轉譯」的獨一無二片名,反映出創作者反骨的獨特堅持。

 

 

 《畢業風暴》:是父愛,還是腐敗?世代間「轉型正義」的道德辯證

年屆五十的外科醫生羅密歐,十多年來用心栽培愛女,自幼為她請來最好的家庭教師,只為讓她高中畢業後能離開羅馬尼亞出國深造,而女兒也不負眾望申請到英國頂尖學府獎學金,只差通過最後兩天的畢業考,便可一帆風順踏上人生勝利組之路;然而就在畢業考前夕,女兒在上學途中遭神秘歹徒攻擊,不但險遭性侵,右腕更嚴重受傷。羅密歐憂慮身心受創的女兒無法順利通過考試,斷送大好前程,遂大膽動用關係,頻頻在達官貴人間奔走,只為幫女兒「喬」到一個好成績。

圖:《畢業風暴》劇照

不同於普優《雪山之家》透過一個家族行雲流水的一日紀事,迂迴對羅馬尼亞的國族史與政治旁敲側擊,《畢業風暴》則指向對未來的焦慮,透過中產菁英父親愛女心切、不惜觸法的行動,思索年輕世代該如何能與獨裁年代所遺留的貪腐政治、利益裙帶徹底決裂,由內而外徹底落實「轉型正義」的價值? 

如同《四月三週又兩天》中熱心張羅、尋訪密醫,在體制之外為室友非法墮胎的女大生,穆基同樣透過大量的手持長鏡頭,緊密跟拍男主角的背影,勾勒一位慈父的疲於奔命、心急如焚,充分展露其父愛的真切與無奈;但當他透過人情的層層牽線下,臉不紅氣不喘地討論如何在考場中舞弊、或在政客關說下恣意更動器官移植受贈者的排序,觀眾的道德神經亦一一被挑動,體悟到縱使西奧塞古政權垮台已久,過去人治官僚主義下的特權階級、架構於利益交換之上的人際關係,依舊根深蒂固地影響著社會網絡的運作。

如同《隱藏攝影機》(Hidden)般,片頭天外飛來石塊砸破家中窗戶的神秘威脅,喻示了縈繞主角心頭的惘惘陰影(導演從頭到尾都未清楚揭露真兇);而他與妻子貌合神離、暗地與情婦外遇交歡,乃至撞死野狗卻肇事逃逸等細節,均戳破成人世代的偽善及心虛,直視其內在的恐懼。隨著主角羅密歐的自白傾訴,我們才逐漸得知他也曾有理想抱負,年輕時一度遠走他鄉,在獨裁政權垮台後滿懷希望歸國,卻對時局發展感到失望,因此才千方百計送愛女出國,寄盼下一代能有美好未來;與之呼應的是,他的情婦為了保護兒子,亦請託他幫忙關說安插入學,希望改善孩子的就學環境,不同階級的相似處境,映照出一個依附特權才能生存的扭曲社會。

《畢業風暴》雖以父權視角出發,所幸並未將少女刻劃成毫無自覺、易於操弄的傀儡,女兒伊莉莎一角在片中被賦予多重層次轉折(演出此角的Maria-Victoria Dragus正是當年漢內克《白色緞帶》中的小女孩Klara),她從遇襲後的充滿恐懼,到被父親要求配合作弊的無所適從,再到質疑、反抗父親為其所規劃的人生,為本片看似黯淡陰冷的羅馬尼亞社會,稍稍帶來一絲改變的曙光。

  

 

結語

回顧今年坎城,《雪山之家》與《畢業風暴》其實有某種程度的近似:形式上,兩者都承襲新浪潮美學的極簡寫實風格:手持長鏡頭、鮮少清晰正面特寫、略顯昏暗的自然光、力求自然的台詞及表演;靈魂上,兩者均從個人家庭敘事出發,輻射出對歷史及國家的省思及批判,走的是一貫的社會寫實路數。很多論者(包括普優本人)都說此種「新浪潮風格」奠定於普優於坎城2005年得獎的《拉札瑞斯古先生之死》,繼而被許多導演傚仿(包括摘下金棕櫚的《四月三週又兩天》),如今穆基代表羅馬尼亞奪下導演獎,普優卻空手而返,不免在傳媒間激起一些瑜亮之爭的聯想。

平心而論,兩位優秀導演的良性競爭並不減損一個國家的電影成績,《雪山之家》在狹小空間中流暢而綿密的場面調度,近乎渾然天成的寫實感,恐怕是今年坎城許多電影望塵莫及的;《畢業風暴》則透過更精準的劇本,將那些戲劇性的道德危機、人物的情感衝突,濃縮在毫不張揚的低調冷肅外衣下,整體架構更顯封閉而經過計算。兩位導演的作品各有千秋,就好比侯孝賢或楊德昌的光環,從後世看來只會互相輝映而非彼此抵消。

在坎城競賽如火如荼之際,英美媒體報導了羅馬尼亞產業界的兩項利多:該國老牌片廠Bucharest Film Studios擴編後將重新開張,佔地110英畝的腹地上共有19個攝影棚,其中四個有建置類似《少年Pi的奇幻漂流》拍攝時所使用的大型水池;此外,該國文化部更宣布將針對預算介於兩千到四千萬歐元之間的中大型製作,提供總預算20%~30%的高額退稅優惠,寄望能吸引更多好萊塢大片至當地取景,將布加勒斯特打造為東歐首屈一指的電影城市。兩者預計都將提供更具競爭力的影視製作環境,突顯出該國政府除了過往針對藝術片導演的低成本作品提供補助之餘,也開始有更具野心的產業化策略,未來羅馬尼亞電影的發展在商業及藝術間如何取得平衡,值得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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