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F】《英雄的斗篷》:唐吉軻德眼裡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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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04

在「勇敢追夢」價值大行其道的當代,與之抗衡的除了不友善的社會環境之外,我們又曾想過,由夢而生的夢想,是否禁得起社會的眼光?伊朗紀錄片《英雄的斗篷》(Hero and the Cloak,2015)便是對此質疑有著深刻反思的作品,透過主角為夢想汲汲營營卻落得妻離子散的結局,表現出「夢想」詞彙不堪一擊的一面,紀錄片獨特的性質,更游移出鏡頭下的真實,讓敘事者的詮釋退出畫面對真實的壟斷。

《英雄的斗篷》的主角名字就叫做「英雄」,街頭藝人是他的職業,無論用身體撐爆鐵鍊、戲弄毒蛇、拋甩啞鈴等特技都難不倒他。在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夢見曾祖父告訴他:「我們一家都是英雄(hero),但在一次對戰中輸掉了珍貴的斗篷,希望你可以幫我找回來。」於是,英雄開始四處述說這則故事,更到了鄰近城市去表演,以尋找斗篷的下落。但這個源自於夢的故事令他惹來不少奚落,孩子在學校裡受盡嘲弄,婆家認為他成日不尋個正經工作,最後老婆離開了他,留下兩個兒子與他相依。故事便是從這裡開始,鏡頭下的英雄已是失去美滿家庭的中年大叔,帶著一位助手四處擺攤,靠著一身絕活賺取生活費。但鏡頭一轉,導演訪談了他的孩子、賣藝助手、前妻、母親後,觀眾才知道大兒子氣他不長進,老婆更是對他滿是怨言,助手也早已看出他的無力。相較於眾人的說詞,英雄的對這些事情的認知既是固執,又盈溢著天真的個人色彩。隨著越來越多的資訊曝光,英雄對自己生活的一套見解也開始站不住腳,更令人難過的是,經年累月的勞動耗損掉健康的身體,他即將面臨不得繼續賣藝的生涯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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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至此,主角雖然名叫英雄,卻意外地成了唐吉柯德,受人嘲諷、自身也不得安寧。說穿了,英雄只是個執著於夢想的人,堅信著他生存的目的必是重振家族榮耀,卻在過程中忽略了親人的感受及遭遇,最終面臨了眾叛親離的艱困處境。就題材來看,英雄實是深受社會肯定的正向價值,勇於追求、實踐自己的理想,但這本應獲得正面迴響的行為,卻僅因其目標不同而得來極端的反應,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社會肯定以金錢利益、和平為理想,卻排斥由夢而生的信念,並冠以不切實際的虛名,這又何嘗不是社會建構的暴力篩選呢?另一方面,就物件的寓意而言,曾祖父的斗篷代表著家族榮耀,英雄極力追求,便是承襲自英雄身份的證明。身處於當代,夢與現實的界線不斷地被尊崇理性的現代化社會所凸顯,因此他面臨了眾人的奚落,但他毫不猶豫地咬定那不是夢,而是真實。透過劇情編排,觀眾看盡英雄的堅持,重振家族的理想儼然成為他維持尊嚴的途徑,於是他一股腦地投入這項沒有盡頭的追逐,緊追著信念已經讓他付出極大的代價。

伊朗新銳導演阿拉許.拉胡提(Arash Lahooti)帶著攝影機走入英雄的生活,在蒐集完他的完整敘述後,便向外補齊眾人意見,以流暢地剪接建立起多元論述。這樣的敘事方式由主觀的中心出發,向外拓展從他者的角度反向審視中心的真實性,有力道地曝露出個人經驗的侷限,並以紀錄片的形式去拓展真實的追問。令人難忘的是,影片的開頭與結尾,用了同一顆英雄賣藝時的錄像鏡頭:英雄橫躺在馬路上,腹部披著披風,身旁載滿人的轎車漸漸啟動,硬是從他身上碾過,鏡頭此時拉近到臉部特寫,只見英雄眉頭緊皺、咬緊牙關地撐過極重的壓力,圍觀的眾人給予熱烈的掌聲。英雄起身後,助手拿起斗篷,折了一折又甩呀甩,鏡頭便停在斗篷的特寫上。該橋段作為開場與結束,不僅呈現了英雄在平凡生活裡賣藝的一隅,更用畫面表達出英雄藉著斗篷的保護,捱過眾人試煉的過程,宛如他人生的縮影,汲汲於那件斗篷,同時也要抵抗外在對他的注視。這段饒富趣味的設計,替電影打下扎實的根基,不僅貫穿了全片題幹,更讓影片結束後留下一絲餘韻,讓人不禁猜想那件斗篷所負載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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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將影片放在TIDF的母題「再見‧真實」下檢視,我們能從片中窺得兩種真實:第一是英雄對周遭世界的認知,其建立在主觀、狹隘的認知觀點,透露出英雄的態度、行為背後的心理認知;另一種則是兼納周遭人們的口述內容,以及英雄主觀敘事所共構成的真實。由於後者源自多方經驗,較具說服力,讓觀眾回頭注視英雄時,難免會惋惜其視野之狹隘,難以見著真相。然而,對於英雄所持的觀點,我們又有什麼能力去反駁他的真實性呢?舉離婚的原因為例,雖然英雄一口咬定是婆家的人動了手腳,但前妻卻又明白地向鏡頭表示她對英雄的不耐,這兩種說法看似矛盾,實則僅是兩種對真實所得出的不同詮釋,即並沒有孰對孰錯的問題。若真實帶有絕對客觀的特性,我們僅能透過不斷逼近的方式去求得,那麼本片即使開放多位角色的觀點,那終究只是多樣化的主觀詮釋,並無法得出真實,但紀錄片本質上具備反映真實特質,卻讓後者輕易地成為權威。於是,本片精彩之處,在於其分離出「兩種真實」,讓觀眾以後設的角度,去了解影片所建構出的真實既是多重的,亦能相衝突。藉此現象與真實專一性之間所產生的矛盾,進而點出紀錄片的癥結:如何重構真實?又如何證明其為客觀的真實呢?

從小人物的故事出發,諷刺了主導當代的追夢價值,又以眾說紛云的混亂情境,對紀錄片形式提出質疑。《英雄的斗篷》有別於傳統的個人傳記式作品,以旁觀視角看著主觀敘事如何集結、排擠,在客觀基礎上爭搶著「真實」的壟斷權。即便眾人的說法壓倒性地否定了主角的觀點,影片仍絲毫不對其進行評斷、同情,進而反思其真實性,令觀影過程具備著強烈的反身特質,觀眾能從銀幕裡混亂的說法,聯想起銀幕外更加撲朔迷離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