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啟示錄》——家族微光,終歸沉寂
這是一部黑幫電影,但是並非典型的暴力仇殺系列,也不是英雄獨行的劇情,而是一部描畫地方家族的末途悲歌。《教父啟示錄》(Black Souls)著重刻劃角色的性格與行動,人物成為探索整部片主體精神最重要的元素,藉由主角們,也就是家族成員彼此價值觀的衝突與角力,構築出義大利卡拉布里亞,那座古老山區沉鬱的氛圍和人情。
劇情架構分成三個部分,並以家族成員「路易吉之死」和「李奧之死」為切點,這對叔姪的死亡,推進了家族傳統的迭變,以及藏於家族中不得不的妥協和矛盾。整部電影從開始就是一種積累的壓抑,手持攝影機偶爾輕微地晃動,山雨欲來之勢令人心驚。然而電影並非從某個衝突事件去啟發觀眾的好奇心,而是平鋪直敘,從日常生活和經營生意當中,漸漸讓角色的背景和關係透顯出來。
四位男性家族成員間的關係,他們的相對位置與功能,都預示了家族的必然走向。三弟路易吉與李奧雖然輸於地盤紛爭,甚至為此喪命,但是這兩個角色其實才是家族的活力;他們二人的死亡,是家族希望的覆滅,也是勢力衰敗的象徵。一個以犯罪為傳統的家族,承繼家業並發揚光大者,在故事開始訴說之際,基本上只有路易吉還堅守傳統之道。他的江湖作派、老練犯罪手法和喬事情的態度都充滿自信。大哥的兒子,李奧雖然看起來魯莽衝動,但是他才是符合這個傳統道上所需要的條件,因為他是真正能用槍的人。這裡所指的「用槍」,不僅僅是指使用能力,而是李奧已經被視為可以出戰、可以為家族付出的人。由此來看,大哥魯奇安諾和二哥洛可的退隱狀態,令是生者的他們顯得毫無用處。他們因為事業與生活早已遠離黑幫,在面對家族衰敗的轉捩點時,即使曾經展現凶狠心性,但很諷刺地,他們根本毫無自保與招架的能力。
路易吉和李奧所面對的悲劇是孤立無援,他們憑依的傳統之道不再能為家族建功,也無法及時了解新勢力的動態並與之抗衡,只能為此而喪命於奪勢的槍響之下。魯奇安諾和洛可所面對的悲劇則是生活早已離開傳統太遠,無論是城市商人或鄉村羊農,都是為生計,而無法再「繼承家業」。
路易吉這個角色,他的所作所為,意外地令我想起2015年臺灣電影《角頭》。兩者皆強調了黑幫勢力與地方人情的結合,非法事業的漂白與故鄉居民的請託,你很難不把路易吉與清楓聯想在一起,他們都是家族/組織的頂梁柱,在警察無能為力的領域中,只有他們才能發揮作用。如果說路易吉這種傳統黑幫份子的角色在故事中已不被認可,那麼其他角色會把觀眾帶向何種境地?
這部電影可能非常容易被聯想與經典的《教父》相比較,但當我在看著犯罪過程時,腦裡出現的都是香港黑幫電影裡,那些不斷被破壞又被建立的江湖規矩,同時也有對於黑幫本身的矛盾、厭倦與追憶。魯奇安諾和洛可對於家族傳統的閃避,令我想起2010年的香港電影《飛砂風中轉》,一部「所有人都在爭著逃避當話事人的黑色喜劇」。
兩部電影相似的地方並不在劇情故事,而是人物們對於黑幫的倦怠態度是一樣的,都是「久待江湖,顧盼生厭」。每個角色的志向都不同,但是對於這個是非之地,討厭的原因都差不多,沒有人想再過打殺的生活,對於新勢力也採取消極的態度。只是《飛砂風中轉》以誇張又帶有復古風格的手法向黑幫世界告別,樣板人物被卡通化,調性輕鬆幽默;《教父啟示錄》則是將人物放在與地方政治結合的脈絡下,不落俗套且深度敘事,行事動機更多地埋藏在細節之中,形成非常壓抑內斂的氣氛,直到結局才一股腦地爆發出來。
當然就這樣將《教父啟示錄》與我們熟悉的華語電影相比,是相當去脈絡化的,《教父啟示錄》在拍攝上與以家族為中心的論述還是很義大利的。以卡拉布里亞為背景,卡拉布里亞語在台詞上幾乎與義大利語平分秋色,突破了觀眾只知西西里的刻板印象,開創了新鮮的、對於義大利「本土性」的認知。要越過經典義大利黑幫電影的山頭並不容易,《教父啟示錄》花了很大力氣在角色設計和背景設定上面,為的就是不離義大利電影當中的敘事傳統,也就是崇高悲壯的形象;同時作品的特殊之處,在於創作者將時間設定在家族傳統走向衰微的階段,並不讓觀眾感受到過去一絲一毫的榮光,更顯示了寫實的殘酷性。
結局魯奇安諾覆滅了家族,大仇未報,這樣的安排相當出人意料。仇殺公式、一報還一報的習套,在這部電影裡始終是「只聞樓梯響」,即使曾經看到幾番凶狠放話、運籌帷幄,但那都像是一個假動作,是創作者刻意放大的錯覺。「歹路不可走」已不能完全涵括人物所面臨的悲劇,而是更大對於命運的思索,以及如何破解這番宿命。魯奇安諾的選擇,如同「食罪人」一般,唯有從他手裡結束所有「惡之根源」,才能令其他人得到解脫。這種帶有宗教性的殉道行為,正如中文片名的「啟示錄」,極為震撼而衝擊,但又難以忽視其對後人的警戒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