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審查，但別拒愛——《性本愛》

阿根廷籍導演加斯伯諾（Gaspar Noé）過去二十年間只拍了四部長片。他的每部作品都在實踐「驚嚇值」（shock value）的理念。「驚嚇值」的文本會引起恐懼，噁心，驚嚇，不安等「負面情緒」，經常出現在恐怖片，喜劇片，或是商業廣告當中。在文明制約之餘，我們偶而也需要「驚嚇值」作為一種「解放」（或紓壓）。電影中出現的「驚嚇值」並不稀奇，不過通常只是當做調味料；如果一部電影從頭到尾都是如此「重口味」，那就是在挑戰觀眾，或者挑戰電影美學了。

加斯伯諾的電影都充滿著挑釁味。他的片經常會讓人看不下去，或者覺得反胃。例如他的第一部長片《I Stand Alone》（1998）中短而狠的暴力場面；爭議性大的電影《不可逆轉》（Irreversible, 2002）中長鏡頭的強暴戲，以及旋轉到頭暈的鏡頭；或者《嗑到荼靡》（Enter The Void, 2009）中黑暗燦爛的藥物世界，空中飛來飛去的鏡頭……加斯伯諾從來不會讓觀眾處在安全的位置看電影；而他在視覺中提供的「不安」，也正是他的電影最迷人之處。同樣在發揚「驚嚇值」的美國另類導演約翰華特斯（John Waters）非常推崇《不可逆轉》，在他2015年的十大愛片中，也選入了加斯伯諾的新片《性本愛》（Love, 2015）。

《性本愛》「基本上」是一部關於愛情的文藝片；比較起他過去電影中炫技般的攝影機運動，《性本愛》的視覺比較平實冷靜。但是加斯伯諾這一次要「嚇人」的東西：「色情」，我們根本已經熟悉到不行：從大島渚的《感官世界》開始，眾導演一直在觸探「色情」的底線：例如丹麥的拉斯馮提爾（《性愛成癮的女人》）；英國導演麥可．溫特波頓（《9歌》），甚至蔡明亮。電影中的「真槍實彈」一次比一次大膽地跨越了色情片（porn）那條長久以來不可超過的界線。但是大家看porn都是用快轉看完；一部嚴肅的電影中出現「真槍實彈」真的會「好看」嗎？有人會說性愛很自然，無需在電影中遮遮掩掩。但是如果有一部大量出現吃飯的電影，這部片必定有食物的隱喻（《飲食男女》）；加斯伯諾這部大量出現真實性愛的電影《性本愛》，主題卻是一個和「性」相依／相斥／相指涉，或者相濡以沫／背道而馳／毫不相干的東西，即本片片名：愛（Love）。

加斯伯諾的電影雖驚駭，但是他永遠在描寫空虛，絕望，壞掉的人生。《性本愛》開場是赤裸男女互相愛撫性器官，畫面優雅溫馨；接下來卻是新年宿醉的早晨，男主角的低沉的畫外音說道：「今天跟狗屎一樣」。他厭倦兩人的無趣生活，小孩讓他厭煩，他覺得生命被剝奪，很想逃離眼前的一切。整部電影以回述的非線性敘事，描述他過去和另外一個女性攝影藝術家之間的愛情，以及性愛生活……

本片的男主角是美國人，一個在法國唸電影的男孩，牆上掛著《索多瑪120天》，《國家的誕生》的海報；本片的背景卻是巴黎。這故事其實是個「美國人（男孩）在歐洲」的典型；但是本片並不是李察林克雷特式的賣弄異國風情；反而有點類似海明威筆下頹廢的巴黎青春。巴黎是刻板印象中的浪漫城市，愛情之都；美國人卻是刻板印象中最實事求是的族群。美國人在歐洲絕對不可能只有浪漫愛情，男主角僵化的美國式思維，在歐洲浪漫的異地，衝突也是絕對的必然。這男孩想拍一部關於「精液，血液和淚水」的電影，他跟那女孩經歷了一連串從「愛」衍伸出的甜蜜，嫉妒，憤怒，懊悔，以及互相傷害；最重要的是：伴隨在「愛」的過程，也經歷了各種模式性愛。

《性本愛》談的雖是愛情的無奈和宿命，但是談這部片不可能不談片中的「真槍實彈」；雖然每個人早就在「真實」的Porn中閱歷了千百遍。電影可以呈現人生百態，但是「性」或許是最難體現的主題。即使是專門「性」的porn，大家只能快轉看完；「性」可以是大賣點，讓大家引領期待，但是電影中呈現「性」的時候，卻經常吃力不討好。加斯伯諾在這部片中，以一種半幽默半嚴肅的態度，呈現了許多性愛奇觀，例如以「陰道內部」的觀點，主觀鏡頭呈現陰莖的動作；或者以另一個主觀鏡頭呈現porn片中最普遍的「money shot」（射精畫面）。這些「奇觀」很顯然是為了3D而設計的。這部片如果有第二男主角，應該就是第一男主角的陰莖了！

這部《性本愛》中的「性」與「愛」明顯是一種異性戀的性愛，異性戀的「性」伴隨著生殖／責任／倫理／家庭；其本質和同性戀性愛中的享樂／疾病／放縱／痛苦／性認同，兩者的複雜性是非常不一樣的。片中的男主角在性愛歷程中，也試圖和一個有陰莖的變性人做愛，但是卻「鎩羽而歸」。如同最近格林納威在《十日性愛死》導演講堂所述：人到了異地，都會變得比較「放得開」；本片中的美國男孩，畢竟還是無法從異國情調中得到啟發。這種美／法／異國的關係，加上片中法國空間／美國語言的錯愕性，呈現了一份獨特的國族主題。

我們都看過了太多的A片，而加斯伯這部帶著驚嚇目的的《性本愛》仍是一部「開眼界」的電影。比起「愛」的呈現，「性」的呈現更加困難。「性」是刺激享樂，花招百出，但是還有更多的「做愛後動物感傷」，而「性」的感官／感覺，形上／形下的之間各種對話辯論，除了真槍實彈，還真的無法呈現出來；若再加上3D，也是種企圖錦上添花的努力！至於文化局所謂這部片「已達引起一般成年人羞恥、厭惡程度」，放在今天的脈絡，根本就是一種對「性」對自我的厭惡與排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