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談哲學影片:《愛情失控點》
《愛情失控點》(Irrational Man)可能不是伍迪‧艾倫(Woody Allen)最好的片,當然也不是最差的,但它很可能也不足以引起討論,簡單來說,它看起來就是一部不起眼的伍迪艾倫作品。但它卻再一次讓艾倫式的嘮叨找到適切的內容:一位哲學老師的師生戀故事——當然,這只是一小部分。
影片開始時在全黑畫面,一邊等待畫面跑著工作人員字卡,一邊聽到汽車行駛聲,直接就帶來了「移動」的印象,當然,觀眾也在等什麼駛了過來。然後是在雷西路易斯三重奏(Ramsey Lewis Trio)的經典歌曲〈The 'In' Crowd〉開場的掌聲與歡呼聲之下,影片正式隨著輕快節奏展開,開車的艾伯(瓦昆‧菲尼克斯飾)伴隨著他畫外音的口白將自己介紹出來。然後是校園一景,吉兒(艾瑪‧史東飾)走著,也是伴隨著口白(亦為畫外音)交代著「人們」對即將到任的名師艾伯之印象。鏡頭再回到車上,艾伯繼續談到關於「聲名」的問題,然後是其他學校學生、老師當然還有吉兒七嘴八舌地表達了對艾伯的期待與想像,輕快地用4、5分鐘的篇幅把艾伯帶進校園。雖說艾倫過去也經常為人物安排這樣大量的自言自語,似乎不需要理由,不過選擇哲學老師與學生,無疑讓自言自語顯得更自然一些,畢竟這也是人們對哲學(家)的刻板印象。不過,很愛「想太多」並經常跟自己「對話」的哲學探究者來說,也很自然地為後續的發展做鋪墊;當然也可以很有效率地交代他們的內心活動,但這點經常是艾倫影片給人詬病的把柄:大量的內心獨白有礙於影像本身力量的發揮,但關於這點,這部片也巧妙化解了。
是的,當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飾演的艾伯一下車,我就無法將目光從他那誇張的大肚子上移開,起先我以為那個顯眼的肚子是刻意的,也許,後續情節發展的過程中,可能會給他一個塑身的橋段——特別是當他與吉兒在餐廳無意間聽到鄰座女子如何在法官史班格勒威逼下散盡了積蓄還失去了孩子後,他忽然找到了生存的理由:為她除掉法官,還她平靜的生活,也讓世人不再遭受這位法官的威權傷害——這樣的洗心革面或許能為他帶來外型的改變,不過事實證明純屬我自己想太多。但先不說這個沒有被減掉的肚子,因為隨著情節發展,觀眾將不會在意這個走樣的體型(還包括瓦昆那刻意聳起的肩膀形成的駝背),當影片從正中間開始變調,亦即史班格勒法官順利地被艾伯毒害之後,畫面的構圖更加貼近人物,面部特寫幾乎成為最主要的取景方式。也就在這時,觀眾更加留意的,會是吉兒的扮演者艾瑪‧史東(Emma Stone)那其實並不明顯但卻又相當顯眼的門牙。
從身體到臉孔,導演有意透過影像直接呈現這樣的過渡:從議論到熟悉,就像是對於一個整體的概括,來到對局部的專注。正因為這種流變的過程,方才呼應了主角彼此在確認上顯得更加狹隘,也就是說,已經無法再以一種宏觀的方式去看待全局,而陷入了個人微小主觀的價值判斷——這才是影片後段的大衝突。因此,影片從艾伯的來到、他與布萊林大學(Braylin,艾倫虛構的學校)的互動,到後來的覺醒以及「完美犯罪」的執行等等,都進行得非常輕快,因為這一長串的行動只是後續衝突的前提,是引向對「道德」問題大哉問的糾結中。
也因此,將艾伯設定為哲學老師,也有助於艾倫將時間偷渡:先是看到艾伯在課堂上講解康德(Immanuel Kant)的道德原則(而在課堂上,艾伯是抱持著質疑態度),然後是齊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關於「抉擇」的論點(艾伯是支持的),再到存在主義的基本觀念,剛好是從18、19到20世紀這樣的順序下來,頗具說服力地告訴觀眾他確實是在教哲學史的,在講完存在主義下課前,艾伯提醒學生要回去認真預習下一堂課的重點,胡賽爾(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雖然胡氏作為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哲學主流,而其現象學的論點也一定程度影響了存在主義的主要觀點,但現象學畢竟在存在主義之後持續發揮影響力至1960年代,因此胡賽爾放在存在主義之後再講也沒什麼大問題——並且顯示了身為編劇的艾倫(這是一定的)確實是懂哲學的,也暗示了課程的進行與時間的過程。在課堂之外,道德問題還數度被反覆提出,包括吉兒的化學系同學愛波這位作為「信使」功能的角色,當她在化學實驗室裡碰到艾伯時,她說正好可以請教艾伯關於她論文的問題,她寫的正是康德與道德問題。也是在愛波家,同學們在玩鬧時,帶出了「俄羅斯輪盤」的遊戲,而艾伯搶走了愛波父親珍藏的左輪手槍,當著學生面前面不改色地連扣數次扳機,以表明他的厭世,愛波的男友大喊「你怎麼不去化學實驗室嗑氰化物死一死算了?別死在這裡!」這句話也引導了後續艾伯到實驗室偷取氰化物的行動,最後吉兒也是從愛波這裡,問出艾伯確實出沒於實驗室進而確認了他的犯行。
片中艾伯哲學課的進行之所以止於存在主義,無疑也是艾倫的另一項致敬,觀眾都知道艾倫有多崇拜柏格曼(Ingmar Bergman),後者拍出了許多典型存在主義影片,比如《第七封印》(Det sjunde inseglet)、《處女之泉》(Jungfrukällan),特別是在《第七封印》中,厭世的武士布洛克自十字軍東征歸來後遭遇死神,他試圖拖延死神卻不自知用意何在,直到邂逅了小丑夫婦一家,才明瞭自己還可靠著這血肉之軀阻擋死神而渡化友人,這種自我覺醒以及犧牲精神恰,與艾伯的自覺過程吻合,當然也可看成艾倫認同了柏格曼對存在主義的理解。
另一方面,正是時間的經過,使得情節背景已來到深秋,在這時過生日的吉兒很可能被設定為講究公正的射手座,這也是為何她無法接受艾伯毒害法官冠冕堂皇的理由。最終才將一樁「美事」化為悲劇。劇情從這一對必然的不倫戀侶當初注定的相遇,到他為她玩命運之輪獲得大獎(她選了一個隨身手電筒)的偶然,走道最終他為了掩蓋真相「再次」犯案的必然,與出手時踩到手電筒的偶然,結束了這一場不斷辯證機遇的戀愛。從自覺後的抉擇引來的道德問題,最終是機遇(艾伯正是以對機遇的論述在哲學界闖出了名號)做出了回答,艾倫這回透過建構艾伯這位「無理之男」(影片原名直譯)算是將他本意在探討哲學的這個目的埋得夠深了。至於觀眾是否能咀嚼這一面向,也就只能碰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