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就是神女——《陽光只在這裡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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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06

是偶然也是巧合,最近接連在台灣上映的兩部日本片《海街日記》以及《陽光只在這裡燦爛》,第一個鏡頭都對準沈睡者的雙腳:在《海街日記》入鏡的是正當芳齡的奔放女性,她暫時逃離溫暖家庭解放自己;《陽光只在這裡燦爛》(The Light Shines Only There)則捕捉自我放逐的年輕男子,他患了嚴重心病,疲憊的身影承載著深重的祕密,只是他即便清醒也和睡著沒有兩樣,一種不想醒也不能睡的渾沌狀態,直到遇見愛情救贖了自己以及偶遇的戀人。經過幾番波折試煉,是愛讓「陽光只在這裡燦爛」,然而電影要說的不僅止於愛情,更攸關女性如何犧牲身體,賠上青春,滿足男性索求無度的慾望,這是日本文學與電影恆常的主題:「妓女是聖女」,從文學家井原西鶴到泉鏡花,從電影黃金時代巨匠溝口健二(Kenji MIZOGUCHI)到本片導演韓裔日籍的吳美保(Mipo OH)。

日本名列全世界最富裕的幾個國家,即便經過經濟大衰退,經濟學家口中所謂「失去的二十年」,國力尚在。《陽光只在這裡燦爛》呈現的卻是徹頭徹尾的底層邊緣人,他們被生活催逼,困在破敗的海邊小屋毫無出路,只能勉強活著掙扎求生,對照世人印象中富足先進的日本,目擊這樣的匱乏與貧困特別驚心動魄。

在物質極度欠缺的窒息氛圍中,男人對性的需索是唯一的出口,代價卻必須由女性來償付。千夏(池脇千鶴飾)的父親即是男性性慾的典型甚至是畸形,他幾近癱瘓在床卻性慾高漲需索無度,勉強還能游移的雙手是他僅存的武器,用盡全身氣力摩挲妻子甚至是女兒的乳房,在半偽裝的呻吟聲中,張揚自己僅存的一點男性尊嚴。千夏和母親如此隱忍包容,以二十一世紀現代女性的眼光來看簡直荒謬透頂,難以置信。但這是非常真實的生活,荒謬卻可信。這世界還有很多黑暗角落,女性就這樣活著,像瀉慾工具,如廉價商品,生命的卑微,命運的殘酷,莫此為甚。這個神秘又詭異的父親,觀者只聞其聲只見部分肢體,直到電影最後才完整入鏡。面對這樣的爸爸:全身幾乎都死了只剩精蟲活力旺盛,千夏沒有特別深的怨恨,唯心存憐憫,只是當犧牲與付出超過身心極限,她想逃脫枷鎖結束一切,在狂亂中作勢掐死父親,生死交關,幸好情人達夫(綾野剛飾)及時趕到救了老人一命。命懸一線的老人勉強抬起頭看著兩人,細聲呼喊千夏的名,架得低低的攝影機以平視的角度拍攝,他躺在榻榻米上,似蟲豕昂首,如毒蛇吐信,扭曲的男人性慾意象凝結在這昂首抬頭的畫面,唯有「恐怖」二字足以形容。

東方家庭中,不事生產、需要女性照護的男人不少,他們或許是父親、丈夫、兄弟,甚至是夫家的父親或兄弟。千夏的弟弟拓兒(菅田將暉飾)屬「幼稚拖油瓶」的典型,他有案在身,保釋在外,老也騎著不合體型的兒童腳踏車晃蕩,任性恣意不事生產,靠著姊姊出賣身體做應召女郎、當老闆情婦,才勉強有個工作。然而他在片子最後一怒殺傷老闆,則是出於覺醒;好漢做事好漢當,去警局自首更是一種志氣。當為富不仁者欺人太甚,生命退無可退,他不計後果殺人求存,儘管莽撞,拼搏的精神自有動人之處。菅田將暉的表演實屬上承,把男孩沒有戒心帶些可愛的特質發揮得恰到好處,對照鬱鬱寡歡、心事重重的達夫,拓兒顯得精神健旺,而千夏多麼柔韌堅定。導演細緻而敏銳,呈現男女特質微妙的差異與對比。

日本今年佳片如雲,《陽光只在這裡燦爛》何以勝出榮膺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日本代表?箇中緣由或可如是說:吳美保再現甚至傳承了前輩大師溝口健二以一生創作堅心實踐的使命——「密藏於新派悲劇這種近代日本大眾文化的結晶中所謂『國民的怨念』的淨化作業。」(佐藤忠男語)只是溝口電影中犧牲身體與青春的姊妹/情人/妻子往往沒有出路無有救贖,多半不是死亡就是離去甚至繼續犧牲下去,走入沒有光的所在。

《陽光只在這裡燦爛》中女主角千夏的救贖是愛情,幽暗中一道光,指引她和達夫走向新局。老大師墓木早拱,韓裔女導演吳美保以當代觀點,重新詮釋「妓女是神女」的古老傳奇,這樣跨越性別與族裔的傳承,顯得特別有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