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繞之蛇》––權力與貪欲構成的現代巨獸
在以貪欲形成的權力、利益結構下,當小蝦米對上大鯨魚時,究竟能夠以小博大,還是只能無力的隨著渦流捲進鯨魚口中,再也見不到隔日的陽光?俄國電影《纏繞之蛇》(Leviathan)的台灣預告打出「刁民站出來」的口號,號召無法漠視社會不義的有志青年一起進戲院,而俄國導演安德烈薩金塞夫(Andrey Zvyagintsev)則以冷冽的口吻赤裸裸地向觀眾揭露:在上帝蒙蔽雙眼的世界一角,現實與人性的複雜與殘酷如何像流沙一般,將一個好人漸漸吞噬。
薩金塞夫的創作從首部長片《歸鄉》起便一直和宗教信仰有著密切的關係,本片更是從片名到故事靈感都和《聖經》典故密不可分。原文片名「Leviathan」便是聖經之中的著名海中巨獸「利維坦」(或譯利未雅坦),而他在聖經之中也被譯作鱷魚或「曲行的蛇」,在其他希伯來經典中也被稱作「纏繞之蛇」,便是本片的中文片名出處。而這個古獸之名其實已經將本片所探討與控訴的各個主題一言蔽之,也是薩金賽夫對於宗教、政治體制沉痛質問的核心象徵。因此,我們可以從這個片名帶出下列幾個面向。
利維坦這個名字在聖經之中最著名的地方,便是上帝在〈約伯記〉中對先知約伯說的:「你能用魚鉤釣上鱷魚麼、能用繩子壓下他的舌頭麼。」(Canst thou draw out leviathan with an hook? or his tongue with a cord which thou lettest down?)也正是片中小教堂神父對主角所引用的經文。而神父的這段話也點明了主人翁克利亞(席列布瑞亞柯夫飾)和先知約拿相似的宿命。約拿這位先知因為上帝和撒旦的一場賭局,而成為上帝的棋子,祂降禍於這位善人身上,使他家才散盡妻離子散,又滿身瘡痍露宿街頭,約伯卻不因此失去對上帝的信心,相信一切的遭遇自是上蒼的安排,也因此最後獲得耶和華加倍的祝福。在本片之中,克利亞雖然和約拿有著相似的苦命,祖傳的濱海房舍被鎮長強行徵收,原欲上訴卻適得其反,鎮日借酒澆愁,一家人連帶前來協助訴訟律師老友,也都受到諸多人性上的考驗,最後留下主人翁無盡地忍受命運折磨。
克利亞住家附近海岸上有一副巨鯨枯骨,其脊椎蜿蜒,似乎就像是那蜿蜒纏繞的巨蛇,但已化為枯骨的它,是否暗示著神蹟的時代已早不復在,就連神也不知雲遊何處。同時,鯨魚又可視為另一聖經重要的象徵──〈約拿書〉中被上帝派去將先知約拿吞下腹中三日三夜的大魚。但是當魚和蛇的形象在這個枯骨上合而為一的時候,似乎正是薩金賽夫在本片中對宗教體制腐敗的控訴象徵。在本片之中,小鎮主教是此地神的代言人,但我們卻見到這位神的僕人為了壯大教會的財勢,已如同蛇一般狡猾迂迴的語言「安撫」鎮長對自身惡行產生的不安,以經文作為這位行政首長壓榨民脂民膏的背書。而片尾當主教身著華麗僧袍站上祭壇佈道時,他振振有詞地說著,台下的鎮長則謹慎的接受教誨,而小教堂的神父則帶著崇敬的眼神聆聽佈道,這一幕在觀眾眼裡,顯得格外諷刺。
除了宗教意涵,「利維坦」這個片名也是源自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651年的重要著作《利維坦》。在此書中,霍布斯探討了國家的形成,以及人性的根本要素與動力。利威坦在本書中象徵著強勢的國家,在本片之中,則象徵著蠻橫的小鎮鎮長及其所代表的公權力,也可以進一步衍伸為當今以極權手腕行事的俄國政府。而在以首領的意志為最高指導原則的權力結構下,其他的相關機構都淪為純粹的工具(如同片中以機械化語氣快速念著判決文的法官)。而片中導演安排主角與警察朋友在休假時以歷屆元首肖像當作打靶目標,其政治意涵也不言而喻。
而就在這從政治、宗教層面皆縝密鋪陳的努力下,薩金賽夫寫就了這個獲得坎城最佳劇本獎的現代約伯記,不但有政治的控訴,其下每個角色的層次各都展現了不同的人性層面,而也是有賴每一位扮演主要角色演員的精準呈現,讓這個故事所呈現的社會現實更加複雜,而不僅是簡單煽情的小蝦米對抗大鯨魚故事。在這看似劇本成就影像的作品之中,薩金賽夫於電影尾聲的幾個影像處理手法仍令人印象深刻,但也先在此賣個關子,有待朋友們進戲院一探究竟。
神蹟已在人間絕跡,傳說的巨獸已經成為枯骨,但薩金賽夫在《纏繞之蛇》用冷冽的鏡頭語言和完美縝密的故事,看見人性貪欲與權力所形成的另一種無形巨獸。也正因為無形,牠反而無所不在。而渺小的凡人要不就是在其中努力的說服自己等待神蹟來臨,要不就憤怒的與之正面迎擊,在牠的猛擊之下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