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魔幻將寫實推向更高的真實:《蜂蜜之夏》
《蜂蜜之夏》是寫實之作,平實描述義大利養蜂農家的行住坐臥,尤其著墨於父親帶著幼女四處奔波、養蜂釀蜜的艱苦勞動;《蜂蜜之夏》也巧妙穿插了幾個魔幻場景:清晨,大遠景,曠野中立著一頂帳篷,男子鑽出帳篷,對著放槍的獵戶高聲咒罵;全家人擠在一起,躺臥在荒寂的農場上;男孩女孩原本心有芥蒂,最後藏身小島上隱密的洞穴中相擁而眠,雀躍著尋索洞頂的光。貼著土地安睡,時空交錯之間就是人接近魔幻超現實的時刻,魔幻將寫實推向更高層次的真實,恰如虛擬將傳統戲曲推向更高層次的真實。想像力就是這點化心眼的法器。
黑暗中光點游移閃爍,序幕長達幾分鐘,漆黑一片只有點點幽光,接下來要面對什麼觀眾毫無線索,心一直懸宕著,直到看見熟悉的居家場景,幾個小女孩擠在床上睡覺,心也就有了著落,因為家總是最能安頓人心的所在。幾個表情、幾個動作、幾段對話,女孩們的性格就呼之欲出:長姊大約十一、二歲,沈穩克制有責任感,屬老大典型;老二約莫七、八歲,機敏慧黠,愛耍詭計藉機偷懶得利;最年幼的兩個孩子只有三、四歲,不受拘束、自由野性。一家都是女兒,加上勤勞的妻,父親如何臨對女子世界就很有戲。
全片的靈魂人物是父親與長女,父親總以表面的粗口掩飾內在的溫柔,長女溫順顧家卻也柔韌堅毅,她名叫姬索蜜娜(Gelsomina),心細的影迷怎麼可能不聯想起費里尼經典巨作《大路》(La Strada)中的Gelsomina——那位如天使般善良單純老也天真笑著的女孩?而導演艾莉絲•羅爾沃徹(Alice Rohrwacher)巧妙轉化了《大路》的男主角Zampanò兇暴無情的形象,轉而呈現為人夫、為人父的困境:孤獨的靈魂固執堅持不善溝通,只能不斷咒罵掩飾一己失落,以及面對傳統農業質變卻無力回天的悲憤。
描述外在社會變遷之外,父女關係是全片另一主軸。暴躁的父親不知如何與人平和溝通好好說話,面對摯愛的家人亦復如此。這個人很常抱怨咒罵,卻可以毫不考慮經濟狀況便花大錢買下違法又無用的駱駝,只因為大女兒小時候曾說過好想養駱駝。這隻奇特的動物在空曠的農莊中兀自打轉,凝望著荒地,父親對女兒說不出口的愛就凝結在駱駝身上,姬索米娜看著這個活生生的禮物自然要熱淚盈眶。
姬索蜜娜是家中一股躁動求變的青春活力,面對艱難時女性的柔韌往往是創新的契機。她瞞著所有家人偷偷報名參加電視實境競賽秀節目,推銷當地觀光產業,固執的父親雖然暴怒也只能硬著頭皮參加,像大多數農民一樣他不擅言詞只會實話實說:「我們尊重大自然,堅持天然釀法,我們生產的蜂蜜純天然……世界末日即將到來,有些事物是買不到的……」這番素直的話被主持人硬生生打斷,就像他的傳統農業世界被洶湧而來的市場商業粗的切斷一樣。
外來者德國男孩馬丁屬另一種孤獨的典型,他是桀驁叛逆的少年犯,來到荒遠的異國農家,以勞役服務反省自己的行為偏差。半因語言隔閡半因性格不易信任別人,馬丁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他是一股難以捉摸的力量,要來試煉這家人的耐性與愛心 。馬丁最後在荒僻的小島上失蹤,卻在島上的洞穴中和姬索蜜娜重逢,兩人打破種族與語言的隔閡相視而笑,相擁而眠。有些事物是金錢買不到的,比如人與人之間的關懷與善意,魔幻的山洞中充滿暈黃的暖光,「對人性永遠充滿希望」則是此一場景的最佳注腳。
最後一幕飽含詩性,精純緻密富於張力。荒寂破敗的農舍,屋內空無一人,唯見颯颯野風侵門踏戶,貫穿空洞屋舍,風吹動門簾,布幔飄飛如若白幡,預言農業終究要步上衰落之途。導演這個場面調度真是神來之筆,前一個場景是全家人擠在一起,臥躺在荒寂的農場野地上,轉瞬間,鏡頭緩緩往左移動,一個鏡頭橫移,不帶痕跡,就巧妙轉換時空,從溫暖的魔幻回到冷酷的現實,省略一切人物動作與劇情台詞,就把農業沒落的現況說得清楚通透。昔日農莊物產豐饒,但是耕作者已經被迫離開這片生養之地,留不住人也就沒有農業。導演以私密的農家故事映射社會急速變遷,農業衰微的命運,這私角度的鋪陳,或許因為導演是女性,手法特別溫婉細膩,她有善感通透的心,明白女兒的心思,知道母親的包容,更瞭解父親的孤獨。
《蜂蜜之夏》以溫柔、詩意的影像描摹亙古的戲劇——出走,被迫的與自願的出走,當社會快速變遷,商業邏輯逐漸佔上風,農業本質丕變,農家年輕人唯有出走找尋活路才能安頓生命。《大路》摹寫流浪,《蜂蜜之夏》描述出走,流浪是本質,出走是前提,實則說的是同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