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後人類的美麗新世界

法國導演盧貝松的新片《露西》，因來台取景，引發大眾熱切關注。甫上映即吸引大批觀眾進入電影院，懷著好奇心想看看盧貝松鏡頭下的台灣究竟是什麼樣子。而相信許多觀眾看完後或許會有些失望，因為重點並不在於台灣、韓國或是法國，跨國製作已是現在大成本電影的常態。只能說這些都是為了完成盧貝松的研究計劃缺一不可的元素，不僅展現他對科幻、動作類型的熱愛，也顯示出哲學思考背景下的電影理念。

盧貝松的新作《露西》野心勃勃地挑戰西方啟蒙時代以人為中心思考的龐大知識體系，並參考當代哲學、神學與科學的知識脈絡，提出人與動物、人與科技的關係等當代歐陸理論中的後人類議題（註）。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在論電影的兩本著作《運動—影像》與《時間—影像》中，借由電影的時間與空間為哲學命題，思索人類生命的本質。他指出電影特有的時空向度，不斷推進人類感知的極限，觸碰內在情感。這讓我們理解到電影不僅僅是足以有能力轉變生命形式的科技發明，更重要的是，它承載了整個人類文明思考的發展歷史，讓我們重新思考人與科技的關係，不再是放在二元框架中的人類靈魂V.S機械物質的辯證，侷限既有的知識領域，依賴理性思維來掩蓋表面秩序的混亂，卻簡化了生命複雜多變的本質，忽略了物質流變之下的時空中，不斷變動的生命才是常態。從這個問題點切入，我們發現電影這個科技媒介本身提供了跳脫傳統人文思考的無窮潛力，超越語言、幾何學、算數與物理所構成的世界觀，循著它交錯複雜的時空向度，進入科技感知與機械靈動的後人類時代。而令人真正好奇的是，盧貝松究竟打算如何在一部電影裡，完成這麼龐大的西方哲學思辨呢？

電影開場，女主角露西（史嘉蕾喬韓森飾）受男友脅迫送公事箱到飯店，隨即捲入一場藥命風暴，也展開了極為不可思議的自我探索之旅。露西是在台灣唸書的美國女子，被一名韓國黑道老大張（崔岷植飾）為首的國際毒販組織綁架後，將她的身體當成運毒容器，存放合成藥物CPH4，不料藥在體內流出並且立即發作，而露西卻因此意外開啟人類尚未發展的腦容量，並不斷進化至100%，除了完全達到極限的腦力，她的身體亦得到超越常人對時間與空間理解的感知能力。露西的思考變得清晰透徹，對周遭事物的動靜也變得異常敏銳，她開始吸收大量知識，試圖解釋發生自己身上難以解釋的轉變，此時找到了塞繆爾•諾曼教授（摩根費里曼飾演），他對人類腦部研究所提出的假設，在露西身上得到印證。她飛往巴黎與諾曼教授，以及其他科學家會見，在實驗室裏，露西發表對時間和生命、宇宙本質的見解，以及對知識傳遞的熱望。

當露西擁有洞悉一切世事的智力、超越時空限制的體能，也進入了本片的核心問題，當生物科技不止延續生命也在改變我們生命結構的此時，我們該如何看待人類演進、生命的起源？更進一步地問，若有機會手握躍進未來的科技工具，掌控精通各個領域的知識時，你會想做什麼？想要獨善其身？如《藥命效應》裡的男主角，也是在服藥後激發腦力，但在點亮智識之光後，執迷於權力金錢爭奪的世界。或是也有一種想像是成為同樣充滿哲學思維的電影《駭客任務》裡的救世主（The One），當力量被喚醒後，肩負起拯救人類的使命，對抗控制我們的電腦母體（Matrix）。而盧貝松選擇透過人類祖先露西，讓我們回到人最初的形體──胚胎。從一開始，分為二，之後不斷分裂成幾億個細胞組織，接著傳遞給下一代，於是所有知識訊息都將透過傳遞而讓個體的存在成為無所不在。如此一說也帶出了本片重要的哲學辯證關鍵──時間。透過形體改變無法傳遞生命，但唯有在時間向度裡，生命形式得以變化，存在的意義才能得以顯現。換句話說，隨著時間流變，某些生命走向凋謝衰敗，而另一些生命卻能不斷自我反省、修復錯誤，得以繁衍永生。

片中大量的理論辯證，藉著史嘉蕾喬韓森性感低沈的招牌嗓音（熟悉她的觀眾應該對另一部片《雲端情人》裡機械靈動的聲音印象深刻），雖然硬是在一部九十八分鐘的電影裡說完，實在有些難以消化，但明星特質與哲學理論的結合令人耳目一新，不僅達到感官刺激，同時也有智識衝擊，確實引起大眾了對於片中提到數學／哲學問題的熱烈討論。此外，盧貝松巧妙地運用韓國動作片元素，選中《原罪犯》的崔岷植為反派角色，以殘酷的暴力、極端扭曲的人性，對比現代科技合體後的露西，反而有為人的倫理。在開始快速進化，即將生命效能發揮到最強大，逐漸失去人性之前，露西打電話向母親道別，訴說她記憶裡所有愛的感受，所有愛的細節。此刻懂了，原來愛，才是一切存有的開始。弔詭的是，人必須透過科技，才能發展出得以碰觸心靈深處的感知力，因而有此生命經驗的體悟與情感的歸屬。

或許我們不一定要執著於看清本片雄辯滔滔的理論知識，有時看電影也是為了找到豐富生命的靈感，活化僵硬的思考，任由感官被衝擊，認知被重組，不受1＋1一定等於2的公式限制。而畢竟盧貝松在一部電影裡企圖實踐的雄心壯志，也只是再次印證了電影無疑是結合人類感知與科技最佳場域。關於時間的哲理等都是值得在深入思辨的議題，《露西》提醒了我們，電影這個美麗新世界裏面藏著許多奧妙，對探索生命形式的無窮潛力，有待慢慢發掘。

註：「後人類」的概念發源自科幻小說、未來學（futurology）、當代藝術、哲學等領域之中，易指人類或某一個體以一種超越人類型態方式存在的狀態。（譯自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