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切膚慾謀》及其原著小說《狼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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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08

我曾經那麼喜歡阿莫多瓦,喜歡他企圖在電影敘事上不斷翻轉回憶的真實性,不斷重新定義愛與權力與欲望,甚至突顯權力如何變造愛與欲望,以此反證愛與欲望的強度和永恆,且不斷擴大餘生者的偏狹視點在穿梭真實和現實之間的斷裂面而形成的必然失誤和遺憾。



但是,阿莫多瓦的近作《破碎的擁抱》(Broken Embraces, 2009)和《切膚慾謀》(The Skin I Live In)都從一種靜謐無痕的斷裂開始逆溯斷裂的幢幢幻影,毫不費力地撒種無根的愛戀、怨恨與悔意,如同什麼都沒有熱烈燃燒,就徹底熄滅了。人物激情關係的構成和發展,缺乏密實的動機鋪陳,於是,激情裡的愛與死顯得虛弱呆板,像是一場一場虛矯煽情的荒謬劇。愛與欲望的利劍無法擊中回聲,它只是劃破空氣,然後落在灰燼之中。



如果,《切膚慾謀》是以清楚扁平的方式(簡化人際依存的複雜性、省略人性細節的刻劃、缺乏人物之間為了存活而產生的角力與周旋、透過大量尖銳刺耳的弦樂推升劇情的高潮並渲染出驚悚不安的情緒)聚焦在「愛戀之情」根植於「復仇行動」的移轉;那麼,原著小說《狼蛛》(Mygale)則是層層挖掘「以最絕對的暴力謀殺次等的暴力」之復仇情結,以及囚禁者/施虐者與被囚禁者/受虐者藉由「復仇」抵達「安息」的不可能,因為雙方互為供需且共生牽制,一切言語與行動都蟄伏在緊張、矛盾、曖昧的高壓之下,不斷翻轉暴力的指向。



電影以少數幾個鏡頭象徵性說明的,正是原著小說裡最深刻恐怖之處──彼岸的失落。小說沿著遭囚禁的女子的角度來看,最殘酷的,不是囚禁與變性本身,而是囚禁她的醫生不侵犯她,不再為她的身心蒙上陰影;但也不善待她,不為她的命運動情;醫生讓自己的身心與女子維持在一個不靠近也不遠離的距離,使得女子提不起全然的愛與恨去命名自己的際遇。



醫生帶給女子的恐懼並非令她失去存活的意志,她也並未因此否定存在的意義。她害怕的不是不認得自己,甚至她在這種難以感受到明確意圖的禁制之中,反而認清了自己是誰、欲望什麼、排拒什麼,她正是由於這一股外來的暴力而確認了自己強勁的生存欲力和戰鬥意志。她害怕的不是失去自我,而是眼前這個握有生殺大權的醫生,似乎失去了自我。



醫生原以為自己能夠橫渡到彼岸,透過虐待她的肉體和心靈,再從她的受苦之中獲得復仇的快感和寬慰。如果,愛與復原已不可能,醫生至少能將世界膨脹簡化成仇恨的對象,讓自己不至於一無所有。因為,一無所有意味著順服命運,可是他需要創造一個宰制命運的裂口,一如他的手術刀在病人的肉體劃開一條縫隙的瞬間,那條縫卻縫合了病人不幸的生命寓意。但是,事件與情感經過演變和流轉,醫生變得無法靠近也無法遠離他自己,這就是小說《狼蛛》所揭示的殘酷:活著,卻無法停靠在生或死、愛或恨、欣喜或絕望的一端,只能徹底地失去精神的彼岸。



也許,《切膚慾謀》仍舊烙印著阿莫多瓦的鮮明風格:歌頌自由的愛、原始的情慾、堅強的意志、赴死的執著、創造的無限……,但是,它既沒有阿莫多瓦早期電影中那一股被極限逼出的激情殉道感,也沒有近期作品裡從一個希臘式悲劇的外圍直指欲望的聖潔和邪惡的力道。現在它要說的,難道只是:我去過那裡,我如此理解暴行,於是能安然脫身,逃回此時此地?阿莫多瓦已無法像普拉絲一樣,給人地獄般的切膚感受。如今,他要和解,與惡魔交換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