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罪的 Hide-and-Seek──《傷心潛水艇》
寂寞而荒涼地,挖掘自己的墳墓。他們過早覺察:不是生命通向死亡,而是死亡無所謂善惡地、堅實地蟄伏在每一刻生命的内核之中。於是,所有裂痕召喚著死亡,也召喚著新生,就像尼克手上的傷口,持續潰爛著心底無法被轉化的負罪感,卻也痛快地贖回血肉模糊的存在意識。
如此絕望,然而他們沒有屈從命運的困厄,也無力擺脫困厄的命運。他們遭遇的一切,一切都被厚顏無恥地允許了。他們仍舊,一面活在過去的陰影裡,一面承擔起此刻的種種,以低限的殘喘之姿,對抗自己無邊無際向下墜落的欲望。無論是注射毒品、赤手毆打電話亭、用滾燙的熱水澆淋傷口,他們都是以自覺向下的力量,來抵抗現實將他們往下拉的力量。
這種自覺,來自於他們對掙脫的渴求而持續鍛造出來的生命韌性。那掙脫,既是對罪惡的懺悔,也是對自我救贖的期許。即便矛盾,甚至因矛盾而行動癱瘓,在一種無法動彈的現實處境底下,他們依然展現了「非如此不可」的精神氣質。他們對坐,像慘敗的兩隻獸以剩餘的力氣撐起自己的尊嚴,他們告訴對方,自己過得很好。尼克(雅各賽德倫飾)把母親遺留下來的財產,全部留給弟弟(彼得普勞柏格飾),他對弟弟說:我不在乎你過得如何,我擔心的是你的兒子。
所有事物一觸即發,他們卻溫柔而強悍地為所愛之人突圍。當嬰孩潔淨的小手握住他們充滿污垢的指節,他們輕唸嬰孩的名字,呼喚出他的存在,為他禱告,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屬於他的位置,儘管他們自己並沒有被當作值得珍愛的生命對待,他們卻在一種缺乏愛的狀態之中,善良地給予另一個生命無私的關愛。就像尼克為他人贖罪,如同將世上的黑暗慢慢吞噬,留下多一些純淨與光亮,儘管他自己始終在沒有光亮的陰影裡惘惘獨行。
無力反轉,沒有法則,他們面對生命必然的空缺卻只能直面那空缺,非常寂寞地感覺到自己一點一點被掏空而沒有什麼方式能夠隔離自己和世界,沒有能力為自己長出殼來。幼小的尼克(Sebastian Bull Sarning 飾)在黑暗中點菸,他空洞的眼神和篤定的面容,緩緩隱沒在黑暗裡,像回到來處。當他的嬰孩弟弟死掉,他必須承受自身的隨意性所帶來的過錯,他痛哭咆嘯……,而時間彷彿不曾流過,長大的尼克在黑暗中睜開眼,燃起菸頭,眼神仍舊空洞,似乎時間無法改變和取消的,他的源頭,就是那一雙絕望的眼睛,而他將用一生的沉默來鞭打自己的愛與罪,失落與無能。
當尼克在冷冽的街邊打電話給弟弟,電話那頭傳來孩童喊著「捉迷藏」的純真戲語,尼克沒有出聲,弟弟掛斷了電話,尼克使勁揮打電話亭,讓自己的愛與無能,流出血來。另一個時間點,弟弟在幼稚園接起一通無聲的電話,身旁的孩童追逐喊著要玩「捉迷藏」,弟弟因為電話那頭沒有出聲而掛斷了電話。
我忽然明白,這是一場愛與罪的 hide-and-seek。不只是手足之情的捉迷藏,還有,弟弟不讓兒子發現自己吸毒的 hide-and-seek,弟弟鋌而走險販毒與員警追緝犯罪的 hide-and-seek,尼克袒護朋友卻因手上沒有復原的傷口而證明無罪的 hide-and-seek,以及,他們與幸福人生的hide-and-seek。唯有回到原點,他們才能續寫人生,而卑微與不幸,依舊是他們不斷回返的原點。不過,他們願意相信,憑藉手中的信物,就能夠找到對方。那些消失了的,終將延續在倖存者的餘生。如此延續下去,直到什麼也不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