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向自己的執念──《奇蹟度假村》
我便是圓形競技場中站在你面前的那頭猛獅。
你可以盡情地夢想天國的花園,
在我將你的四肢啃嚙見骨的時候。
──伊拉克詩人阿爾阿札威〈獅子和使徒〉
《奇蹟度假村》帶你走進一個房間,為你擦拭一面塵灰的窗鏡,為你迎來金色的風景。可是當你走近窗緣,窗外的天色卻忽地沉了下來,徹底的暗黑。你看不見別的,只看見窗鏡投影出驚愕而扭曲的臉。你的臉像是眼睛看不見的灰塵,瞬間掩蓋了風景。此刻,或是此刻以後的風景,即使再轉為明亮美好,你都不會遺忘那張醜惡的臉。甚至有那麼一秒鐘,你可能疑惑,為什麼你又走進了自己內心的房間,走向房間的窗?但你忘了,你從來就是自己最想看見的,那一扇風景。
這部電影的原片名「Lourdes」是位於法國南部的小村莊盧德,因為曾經發生了幻象般的奇蹟(相傳聖母瑪利亞在此地多次現身,還有許多教徒的疾病被神奇治癒),所以成了一座知名的宗教聖地。Lourdes不是希望的抽象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任人在其中栽培希望的培養皿。在電影裡,Lourdes是天堂、夢工廠、療養院、觀光景點、交易所、摸彩箱、賭局、夢魘或地獄。對朝聖的人們來說,Lourdes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或許存在一種難以理解的力量,可以讓人的肉體和心靈起死回生。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改變的局面,也可能在這裡透過神力,得到轉變的契機。
主角是Sylvie Testud飾演的一名少女,她為了終結長年坐在輪椅上的孤獨生活,就參加這趟朝聖之旅。她跟所有來到Lourdes的人們一樣,期待自己的疾病能被完全治癒,並獲得心靈的平靜。每日,她和其他虔誠的教徒一起進行禱告、點蠟燭、沐浴聖水、感應聖岩……等儀式性的活動。某天早晨,她忽然能夠下床行走,因此引來男性的追求,也引來信眾的欣羨和憤恨,以及對上帝的質疑。
整部影片籠罩著神聖的宗教氛圍,肅穆、靜謐、樸素、枯燥,但藉由少女的凝視和教徒們的齟齬,卻揭開了平和底下的暗潮洶湧和鉤心鬥角。那是一場黑色的荒謬劇,鋪排了人性的自利、庸常和官僚:護士把病人晾在一旁,自己談情說愛;神父和修女長打牌消磨時間,開起上帝的玩笑;神職人員像在組裝生產線上的機器零件,準確而空洞地執行儀式的動作和流程;神父遇到信徒的提問,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些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名言。
那也是一場無法明目張膽競逐的角力賽,每個人都在等待奇蹟發生,卻又害怕奇蹟發生在別人身上。目的性的追隨和崇拜,算不算虔誠?病患們穿梭在各種聖母塑像之間,以反覆膜拜來顯示自己的忠貞和奉獻。其中兩個婦人總是竊竊私語,懷疑神蹟的真實性,卻又勤勞地參與每一個宗教活動;她們並非真的質疑神蹟或否定神力,而是膽小自卑地將心願抽離開來,避免真相帶來的衝擊和失落。更多的教徒同病相憐,所以選擇虛情假意地關心彼此的病情,平等地共享殘缺和不幸;等到某一個人承蒙神意的眷顧,脫離了將眾人綑綁在一起的命運繫繩,其他人便開始嘆問:這個不虔誠的少女,為什麼有資格獲救?是不是神選錯了?所以她最後再次坐回輪椅,是神察覺了自己的過錯,收回奇蹟嗎?
真正神秘的不是神蹟現身,真正神秘的是神蹟不在自己身上現身。開放式的結局,是滑稽的嘲弄,也是寬諒的撫慰。導演不是為了展示和宣揚神蹟,而是試圖突顯人們冀求神蹟出現的心理,以及相應而生的念頭和行為,如何演變成失序、瘋狂、壓抑、醜惡的局面。信徒的盲目在於他們根本不盲目,卻壓制自己的直覺和疑惑。他們在各種莊嚴的儀式中看見微光,卻又一次次失落悵然,只怪自己不夠虔誠,而不敢懷疑信仰的意義。他們相信,不是神蹟沒有顯現,僅是神蹟沒有在這一次顯現。
在神蹟降臨到自己身上以前,他們拒絕接受生命的侷限和缺憾。他們相信可能,他們要用可能去等待可能,即使可能落在別人身上,他們仍舊先遺棄了自己卻相信神永遠不會遺棄他們。這種對神蹟的強烈執念,具象化為電影裡那一座信徒聚集在廣場上拍團體大合照的背景教堂。信眾在教堂前整齊排列,凝聚著彼此的沉重和難堪,卻在快門按下的那一瞬間,釋出微笑,排泄絕望的分泌物。隨後,一哄而散,回到互不相干的各自悲劇裡。人們輕易走開,華麗而宏偉的教堂卻被留下來,留在原地,就像執念一直都在那裡,人們供奉自己的執念、趨向自己的執念,強化它的神性。這部片其實沒有主角,主角是沒有明確現身,即使附體現身又不容驗證的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