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的密室──約翰克勞利《心靈鐵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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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10

黑夜細密地滲入,他閉上雙眼,想像一個房間裡的幾百扇門,正慢慢關閉。從最遠的那扇開始,逐漸靠近,越來越近,砰地關上。他想:「如果我能在最後一扇門關上之前,一直忍住不哭──那麼我以後就不會再哭了。」



《心靈鐵窗》(Boy A,2007)描寫一個試圖改過自新的男孩被逼到無路可退的悲劇。電影一開場,男孩出獄,為自己取了一個平凡的名字:傑克。為了開啟新的生活,他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隱藏不為人知的過去。很快地,他在工廠找到一份裝貨、卸貨的工作。他扛起一個貨物,送到需要的地方,卸下,再回到原地,重新扛起另一個貨物,就這樣反復迴圈,像平實淨心的苦行。



不久,他陷入戀愛,獲致一種被深深的窒息裹藏著的安全感。某天,他見義勇為救助了一個受困的小女孩,成了人們眼中的英雄,但他卻恐懼那段黑暗的過去逆襲而來。他如履薄冰地推進生活,淘洗自己的面目,終究不敵社會輿論的傾軋。當媒體不留情地揭露他從前的罪行時,老闆立刻解雇他,朋友和女友也離他遠去。



原來,真正的黑暗,潛伏在明亮的日光裡。故事從他「走出人生斷裂面,即將重生」作為起頭,而他總是逆著光,恍如一個從陽光細微末節處漫漶成形的天使。導演以大量別具深度感的過肩鏡頭,細緻地捕捉他遲鈍、慌張、純善的神態;那停佇在他身後的一片光亮,暗示了輕盈的希望,以及虛空的迷茫。在溫柔卻脆弱的庇護中,一切都將緩慢地傾斜。



傾斜如他位於屋脊下方的斜角房間,即使開了一面向外的窗,只能收納一小塊陽光,屋內四周卻黯淡死氣。他常背窗蜷縮在房間一隅,或在噩夢的角落不停被回憶侵擾。當他遭到炎涼世態的變相追獵,他躲在過低的天花板與地面的狹窄夾縫間,哭著說:「我不是那個男孩了……我再也不是那個男孩了……」,他不能破除別人對他的想像和指控,只好破窗而出,無措地逃離。



即使全片充斥著無數個回溯倒逆的畫面,關於他和兒時友伴之間異變的惡意和暴力,但在被學校與家庭徹底歧視和疏離後,他們其實別無選擇,只能默默地承受無可抵禦的欺凌與恥辱,然後倔強地予以反擊。無論是面對校園霸凌或挑釁的女孩,那種不顧一切的反擊是出自於對生命的漠然、對自我存亡的輕蔑。我印象深刻的畫面是兩個男孩躺在綠草間,無助地望著天空,鏡頭慢慢地爬升到高處,轉為俯視他們幼小的身形,而地平線逐漸消失,他們像墜落癱軟在黑暗的谷底,即使身邊陽光燦爛。



但最後,真正毀壞癱瘓他的,是社會的目光。對他來說,傷痕的過往是一個房間裡的幾百扇門,慢慢關閉。活著而別無所求的新生活也像一扇扇門,從最遠的那扇開始,逐漸關上,掩蓋掉所有光線,形成一座密室。



他不過是想在這個社會中平順地安放自己的存在,成為一個能夠恰如其分地愛與被愛的普通人,為什麼試圖拋掉舊時的自己,維持現階段簡單而低限的生活,這麼困難?為什麼傷口無法癒合、持續被撥弄?為什麼可以毫不費力地摧毀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但要重新建立信賴關係卻如此艱難?



我想起沙特在一九四五年發表的劇本《禁閉》(No Exit),場景設在地獄的密室之中,裡頭三個剛死的人沒有行動,只能通過別人的目光來認識自己。地獄裡沒有任何刑具,唯一折磨和約制他們的就是彼此的關係。《心靈鐵窗》裡的傑克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儘管他努力地從自己的回憶和他人的支配中掙脫出來,如同《禁閉》裡的人物Garcin問:「難道能以某一個行動來判斷人的一生嗎?」傑克做出了勇敢的選擇和行動,卻得不到真實的諒解,他被惡意翻騰的社會現實打回原形,被迫困在地獄的密室裡,永遠處在撕裂之中,無量無邊地受難。



當他為了閃避目光的追索而破窗逃離摔傷腳踝後,他一瘸一拐地走進巷子、從車站走向碼頭,似乎單純地「向前走」變得困難重重。而長時間的單一鏡頭呈現了他越過冷漠城市踽踽獨行的背影,但前方的路卻看不見盡頭。



他坐在無人的椅子上,打開小女孩送給他的一幅畫,畫中的他拿著一把刀,身後有一雙羽翼;旁邊寫著:「謝謝你救了我/這是你的光環/這是你的刀/這是你的翅膀/我覺得你就是個天使。」他曾用尖刀拯救一個小女孩的生命,也曾像魔鬼以尖刀殺死一個小女孩。如今,他孤零零地被周圍充滿敵意的世界所包圍,感到自己誰都不是,只是血肉模糊的過去的投影,而日光在世界的另一面搏動,他隨黑夜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