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uching from a Distance:《控制》Contr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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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25

「搖滾樂的一面是傳說,另一面是真實,有時我們更願意記得前者。」



在接拍這部傳記電影《控制》的時候,安東寇班(Anton Corbijn)一定想起了 Tony Wilson 對於《二十四小時狂歡派對》(24 Hour Party People, 2002)的評論。每一位搖滾電影的導演,或許都曾徘徊在那道邊界之上,回想第一次將那片單曲帶回家時,在那些聲音中見到的光暈,以及在那聲音的漩渦底下日常生活的肌理。



於是《控制》是這樣一部電影:有著記錄片般的平淡瑣細,又有著表現主義風格的黑白攝影。每格畫面顯然都經過精心的取鏡設計,構圖總是游離於平衡邊緣,強化的燈光投射出黑與白色,以及黑白之間的漸層,交錯著人物身上的影子和他們自己的影子。幾乎每一格底片都可以印成宣傳海報跟明信片,彷彿有個目光從一開始就在凝視著他們,打從他們甚至連第一首歌都還沒寫出來之前。



然而那目光又是極為節制的,它從不加快、延遲、跳躍於故事的時間,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我們早已知道結局的故事。最多,只是偶爾顯露出它的猶疑,想著自己該站到房間的哪一個角落來觀看這一切。它並不迴避那些瑣細的事情,也不在那些搖滾樂史上的重要時刻放上更戲劇化的效果,那些登台的畫面,有時竟像是樂迷在台下用自己相機錄下的角度。



彷彿是,可以在任何一個時間點停下來,將帶著些微墨綠色的黑白銀幕轉成一幅相紙,留在許多年以後的傳記封底與唱片封套上,或者是紀念展覽上的一面牆紙,藉著那顆粒色澤,人們將試著去捉補它所折射出來的時代。但是它又從未停下,像是預知這樣的凝視,其任務終將失敗,那些細碎而無法寫入傳說的,總是逃至那停格之外,那記錄片般的時間之中。



我到達 Macclesfield 的時候,已是相隔二十幾年了,但仍然可以感受到那陰鬱的天氣和無人的街道,像是預告片裡的字幕,a town where nothing happens。如果你翻開任何一本那個時代的樂隊的傳記,在第一或第二章,不要翻到後頭他們成名的章節,都會看到類似的記載。大曼徹斯特區的Macclesfield、Salford、中部的 Sheffield、Nottingham、Leeds、大西洋岸的 Blackpool、Southport…,這些英格蘭從中部延伸到西北部的小型工業城市,八零年代英國流行音樂的誕生之地,那時充滿了像 Ian Curtis 這樣的青年。這些城市從來不曾被寫進旅遊指南,教堂、中學、成列的雙層住宅,卻沒有郊區的悠閒青綠,只有水泥的斑駁。這樣的小城市,只要繞上一圈,便能想見他們的青春期是如何度過,也能想見他們將度過怎麼樣的中年與老年。



是在這樣的小鎮裡,他們聽著從倫敦來到的唱片,在大衛鮑伊(David Bowie)的歌聲辨認著一個又一個的字謎與人名,儘管他們真正明白的也許只是副歌,在曖昧難解的片段中,尋找開給浪遊狂歡者的速成班:



she's uncertain if she likes him / but she knows she really loves him


it's a crash course for the ravers / it's a drive-in saturday, yeah, yeah.



這樣的日子與在其中寫出的歌曲,構成了傳說與底下的真實。而在一開始,它們甚至還沒有被分開來,就像是 Ian 癲癇發作倒在台上,場子被砸得稀爛的那場表演,Tony Wilson 安慰他說這也許會像 Lou Reed 那場暴動一樣變成經典,但在那時,那個夜晚終究只是一片混亂的狼籍。



像安東寇班察覺的,我們再也回不到那個傳說與真實還編織在一起的時刻,我們要不是沈溺於過度美化的鄉愁記憶,就著唱盤傳來的吵豆聲聊起那些不斷轉手而渲染的軼事,便會落入葛斯凡桑瑣碎蒼白的家庭錄影帶風格,在一個時代的死去和一個青年的死去之間,我們總是難以捉住那條界線,他們的身影有時幾乎重疊,又很快地分開來。



於是當故事逼近不會更改的終點,《控制》也就不再能游離於真實和傳說的目光之間,相片般精準的鏡頭搖晃了起來,記錄片也悄然滲進了心理的描寫,那平衡終於要斷裂開來。而導演終究沒有給予我們期待的特寫,關於那個搖滾樂史上的重要時刻。在轟然一聲與喀啦一聲之間,我們聽見的是 Deborah無助的嚎泣,曼特斯特周邊小城一名自殺的二十三歲男子,他的遺孀的呼告。



Ian Curtis, died on 18 May, 1980.



銀幕上打出的是和那小鎮墓園裡一樣簡單的碑文。



剛走出電影院的時候,總覺得那聲哭喊太過突兀,電影應該停在 Deborah 開門的那一刻,或是直接接到火葬場的煙囪。後來又想那或是導演的提示,那聲音反而適合著那簡單的碑文,或許那才是 Macclesfield 生活的真實。就像鎮上那早已經賣給別人的房子,在門牌拆下後,和兩旁的人家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我們記得的,Joy Division 第一支打進排行榜的單曲,還有一個月才要發行。



然後我想起了電影中那些演出現場的段落,二十幾年前的錄音,和去年拍攝的影片,兩者之間節奏儘管力求一致,卻總有著幾許微小的落差,鼓棒的軌跡、撥彈電吉他和貝斯的手指,和耳中傳來的聲音總有一分說不上來的脫拍。像是說,這不過是一部仿造的記錄片,我們所能拍下的總是一再影印以致於失真的副本,又像是說,我們所要拍下的,正是這兩者之間的空隙,那引領我們不斷試圖回到那個時刻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