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鞏俐的《黃金甲》終結了荒腔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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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4

我想表現人一種本質的對生命的愛、對踐踏生命者的恨,想唱出一曲對具有理想色彩的人格的讚歌。 ——張藝謀談《紅高粱》



當聽到周杰倫要在《滿城盡帶黃金甲》中出任一角時,我心中不禁納悶,曾經老謀深算的那個老謀子好像真的離我們遠去。



就在好不容易從綺麗詭譎的《英雄》和《十面埋伏》重回鉛華盡落的《千里走單騎》因而稍稍喚起那個記憶中的張藝謀的同時,(儘管《千》片的煽情走勢實在不怎麼高明,而我也不得不承認初看《英》片和《十》片時對其中的美學形式真的只能俯首驚呼不可思議)《黃金甲》從開拍到上片,每次看到相關報導我總會不自覺的捏把冷汗,因為這個我一路支持甚至崇拜的作者導演好像一昧拿自己的招牌開玩笑,走的盡是偏鋒。



不過雖然這些年來武俠加上張藝謀等於荒腔走板,再不然就是武俠加上張藝謀等於「畫(臥)虎不成反類犬」(張小虹語),那天和兩個等著看「好戲」的朋友走出戲院後,我信誓旦旦的表示,《黃金甲》完全不受上述等式的「詛咒」。這原因當然很多,不過主要是鞏俐的緣故。



這狀況有點類似在看柏格曼的電影時,我會無意識的期待麗芙鄔曼出場,而當伍迪艾倫耍白痴的時候,看戴安基頓跟他答腔已成了我非慣性的習慣。又或如最近看史柯西斯的電影時,不知怎地我會特懷念以往那段在鏡子前模仿“Are you looking at me?”的日子。就像楚浮配上李奧或蔡明亮加上小康一樣「理所當然」,雖然瞿穎和董潔表現得頗為稱職,雖然那近乎戀物的攝影機緊盯著章子怡的美麗雙眸不放,味道卻總是差了那麼一點。而當艾森斯坦說電影可以讓古代面相學復活的同時,我深信要讓張藝謀的電影起死回生,唯有鞏俐的容顏。



若不抱任何先入為主的看爛片敵意,《黃金甲》可說是一部娛樂性質不高,但批判意味深長的作者電影。為了看千軍萬馬萬箭齊發,或是期待周董帥氣俐落的武打,甚至是「滿城盡帶黃金奶」的觀眾,應該都會敗興而歸,因為這些上映前拼命被拿來炒作的元素(美國數支預告片硬是以“From the director of Hero and House of Flying Daggers”來將此片強勢操作成一部「純」武俠動作片,把它和張藝謀作者性格間的聯繫活活斬斷)和鞏俐的面部表演相較之下頓時無足輕重。在《黃金甲》中鞏俐那張幾近剽悍卻又「鑲」滿委屈的臉上,好似結合了《紅高粱》中我奶奶對生命炙熱本質的無窮渴望,還有《大紅燈籠高高掛》裡被囚禁在傳統牢籠中的頌蓮那人性裡相互殘害的劣根性以及最終歇斯底里的瘋狂。而皇后在「大論述」下苟且亂倫偷歡不得的尷尬神韻,則全是菊豆的氣味。最後,失聲、弱勢、邊緣化人物再三反覆欲推翻男權中心化、去人性化等價值時的剛毅堅持,活脫脫是《秋菊打官司》的翻版。由秋菊所代表的這個戲劇動作的隱喻性質可說是貫穿,甚至是支撐起張藝謀二十多年來作者意識圖譜的經緯:邊緣和中心就算不能直接進行翻轉,也要積極「逐級上報」,為的是對心中一方淨土的執著。(若以《紅高粱》的創作初衷為基調,張藝謀真的是典型的「一生只拍一部電影」。)接手鞏俐的有《一個都不能少》的魏敏芝、《我的父親母親》的章子怡以及《千》片的高倉健等。至於《十》片,在卸下武俠華服後,講的也是人身為人所擁有的原初情慾在被愛神挑起後卻慘遭禮教大論述「埋伏」時的踟躕與哀嘆。



以往張藝謀的電影中,這不得逾越的「規矩」都是以非具象、不在場的「集體人物」(陳墨語)來表現,進而達到一種寓言般的「風格化」 視覺形式,其中最出色的首推《大》片中的老爺角色。這回《黃金甲》中象徵規矩的周潤發雖是以「寫實人物」(和其他角色處在能見度相當的平台)的姿態出現,片尾一個脫去皇冠髮絲亂舞的慢動作鏡頭以及隨之而來對小兒子的鞭屍暴戾,很難不把他和舊約聖經中上帝的icon連結在一起。雖然張藝謀表示他試圖表現出古代帝王「孤家寡人」的悽楚和內心的掙扎,不過當一場「黃/皇」金甲大戰結束後,宮中人馬旋即以不合(倫)理的敏捷度和熟練度拂去那汙蔑道統的浴血大地,重新以「黃/皇」菊花覆蓋尊容高貴的表象下那些是是非非,那些眾聲喧嘩,此處剪接速度之快讓整個粉飾的儀式看來極度荒謬,極端病態,(這個快剪不知為何讓我聯想到《活著》中那場紅衛兵代替醫生接生的荒唐戲碼……)看來在鞏俐的牽引下,張藝謀這次不但無法再像對秦王那樣對周潤發深表同理,反倒把對威權的控訴由當代中國向前推進放大到自許天圓地方的一元史觀。



總覺得鞏俐能將張藝謀內心的吶喊全盤激發,而這些時候,他的視覺語言通常格外有力道。我極鍾愛片尾那組鏡頭:眼見杰王子自刎而死,鞏俐宛若失心瘋的頌蓮般飲下那禁聲毒藥,隨即將剩下的湯藥灑向象徵規矩的方桌上。從心理學的層面來看,榮格(Carl G. Jung)指出內圓外方的「曼陀羅」圖式代表的是一種靜中有動,如太極圖般陰陽雙抱的至高理想。不過《黃金甲》中的曼陀羅是個已經石化僵化的假太極,所有和熠熠父權相左的不是死亡,就是遺忘。那不平的控訴儘管最初好像對道統能夠產生侵蝕的力量,最終還是只能「化成一縷香,隨風飄散你的模樣。」悠悠輓歌後,一切復歸太平,一切深宮深鎖。



雖然那天周董出場時,四周笑聲此起彼落,雖然大內高手從天而降時,隔壁馬上傳來「挖!蜘蛛人!」但《黃金甲》在鞏俐的凝視下,不再流於武打感官,內涵也飽滿立體許多。《黃金甲》也許不是一部頂好的片子,不過總算終結我對張藝謀江河日下的恐懼。



不只張藝謀需要鞏俐,看鞏俐這些年到好萊塢拍的片子,挺無奈那些導演真是不懂捕捉,白白浪費了她的靈氣。也難怪前幾期的TIME在介紹亞洲風雲人物時,鞏俐的那篇報導中隨處可見Zhang Yimou。



那篇文章的結語是“Two great spirits of Chinese cinema are one again: his vision, her stare.”



註1:在李爾葳所著的《張藝謀的電影世界》中,被問及電影形式該如何表現時,「風格化」三個字似乎成了張藝謀的口頭禪。此外,他還提出「形式要內容服務」的觀念來試圖解釋並定位自己的視覺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