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院線精選影評】非關命運
觀看《非關命運》的過程中,或許有不少影迷和我有相似的感受:真的還有需要再去拍、去看,一部關於納粹集中營迫害猶太人的電影嗎?
儘管格拉帕多夢樣的攝影,是多麼地懾人,顏尼歐莫里克奈哀柔的配樂,是多麼地醉人,我仍感到有些意興闌珊,直到影片最後,離開了集中營,我才驚喜地看到了一個嶄新開闊的視野。
匈牙利作家因惹卡爾特斯的集中營遭遇與他的作品【非關命運】,不禁讓人想起同樣見證恐怖浩劫的義大利化學家及文學家普利摩李維。
李維認為,集中營裡的是非道德與行為心理,無法以黑白兩極做武斷地劃分,而是處在一種「灰色的地帶」,而只有跳脫出簡化、戲劇化的批判與強調,讓大劫難回歸到清晰理性的生活記憶、回歸到善惡交雜的「灰色地帶」,才能讓後世理解並身歷其境地感知,如此那段歷史,才不會遺忘。
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因惹的文字中,我們正可以看到這種精神的體現。你會發現,因惹用一種接近自然主義文學的筆觸,來描繪他少年時期進入集中營將近一年的經歷,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沒有咬牙切齒的憤怒,而是以長篇長篇的瑣碎細節,冷靜克制地說出那一日度過一日的歷程。甚至,他還不時以身處一列前進的火車,有時停頓、有時超速,經過一站又一站不同的風景,來形容自身的體驗。
而這一切,正如同電影,在小說最後章節的後段,凝聚成一股撼人的龐大力量。
同為電影編劇的因惹,在影片最後的返鄉過程,給了觀眾許多沒有解釋卻充滿意趣的小段落。那包括了一個小說中未提及的美軍軍官,暗示著大難不死的少年男主角,應該到自由世界找尋「更好的機會」;也包括了一個形貌嚴肅的老人,在車站追問男主角,是否曾親眼見過「毒氣室」;還有在返鄉隊伍裡的另一個少年,在浴室裡被發現他曾是「親衛隊」的身分,而遭到毆打、移送審判;而在電車上,一個仗義幫助男主角的男子問他,回到故鄉,心理感覺如何?男主角只淡淡地說:「只有厭恨」;而當他在離開失去的家時,見到了他愛慕的女孩,他又說:「我已無法再感受到憤怒了。」
「甚至在那兒,煙囪冒出汩汩濃煙的空檔中間,也會出現很像是幸福的那種感覺。每個人開口都問我『可怕』、『恐怖』的事,可是這個經驗反而最令我質疑。下次,如果還有人問起,我要告訴她們我在集中營裡曾感受到的幸運,如果我還記得的話...」
因惹完美地在劇本情節、對話與旁白中,找到了與原著所提煉出相稱的一種「灰色」與「淡漠」。而那樣的態度,並非一種看透世事的豁然達觀,而是一種對生存與痛苦的理解與妥協,不僅呈現出身體與心理,在經歷過嚴酷摧殘後的麻木與衰老,也將生命存在的本質,不經遮掩包裝地赤裸袒裎出來。
「如果有命運,那麼就不可能有自由...自己就是命運」。和多數自然主義作家的宿命論調大不相同,因惹拒絕以不可理解的命運,來解釋那段歷程。因為這不是上天所安排的路途,而是他用每一個存在的當下時刻,用一步一步踩過泥濘的真實腳印,累積出來的生命軌跡,無法抹煞,也無法擺脫。
影片尾聲,男主角站立在家鄉黃昏的街頭上,意識到這個特殊的時刻,正是他在集中營裡最喜愛的時光。而當他記憶起那股氣氛、那些瑣細的回憶、那些曾幫助過他的人們,突然間,有了一種「心如刀割般痛苦、無奈的鄉愁」。此刻幽幽淡淡的畫外音,搭配著導演夢樣光線下的遠眺鏡頭,竟然產生了一股無言沉默的力量,穿入我的胸口,震盪了我,而我在那剎那間,也彷彿切身感受到那種無以言喻、無法解釋的痛楚與哀傷。
或許就是知道,只有自己才能夠不一廂情願、不誇張獵奇地描繪出他腦海中的「真相」,所以因惹選擇自己將小說改編為電影劇本。然而,也或許因為了解兩個小時長度的電影,無法完整呈現原著中的細瑣、緩慢行進的日常生活氣息,所以導演拉祐寇泰在堆砌著每一個像是欲言又止的小段落時,用悠緩的淡出做為連接,就像是輕輕地閉上雙眼,讓情節像是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漂過。而出身攝影指導的他,也刻意讓整部片的影像,迴避了怵目驚心、慘絕人寰的寫實畫面,濛上一種帶著距離、幻想般的惆悵美麗情調,再佐配大師莫里克奈優美的旋律,讓故事洋溢著一股詩意魔幻的感受。
這並不是粉飾,也不是逃避,而是淡化、昇華了集中營宛如「地獄」般駭人、不可思議的印象(註一)。即使是最絕望黑暗的時刻,也會有一絲幻想的喜悅,與卑微的滿足,即使是最殘暴冷酷的地方,也會有些許善意的溫暖。反之亦然。
這就是灰色地帶,這才是生存的真相。
因惹卡爾特斯的小說,將人類史上最難堪晦暗的一頁,化為觸手可及的真實生命經歷,甚至擴展為一種對存在的領悟。化為電影,或許影像並無法全然抓住精髓,卻在精心妥貼地為文字服務的同時,讓作者的某些企圖,得到適切的力道,喚醒了冷眼旁觀的觀眾,內心中隱藏的生命共鳴。
於是,這段歷史,才不會被遺忘。
﹝註一﹞納粹黨曾說:屠殺猶太人這件事一定不會洩漏、傳播出去。因為經歷過屠殺的都死了,而倖存者所說的故事太恐怖,所以不會被相信,又因為他們會反覆一直說,說到本來相信的人也會厭煩而變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