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述尤敏與李麗華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戒嚴時金馬獎的歪打正著,與楊力州《那時此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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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10

2015年金馬獎11月21日頒獎典禮晚上,終身成就獎頒獎人成龍的引言,談到他生平演出的第一部電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頒獎典禮的特刊轉載楊凡一書《流金》裡的文章也談到這部由亞洲(影展)影后尤敏與華語影壇「長青樹」李麗華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影片尚未開拍,七彩造型照片曝光在美國新聞處出版的《今日世界》(中文雜誌),馬上引起空前的轟動。」那個時代(1960年代初期以及之前、之後),從來就沒有任何電影還沒拍攝就能讓劇照在「非電影刊物」、「非出品公司自家刊物」搶先亮相的先例,只因同性大牌演員大多王不見王,尤敏與李麗華這兩位大牌中的大牌,頂尖的影壇超級巨星居然破例合演!參加演出的成龍,當時年方9歲。

圖:《梁山伯與祝英台》登上《今日世界》雜誌封面(李幼鸚鵡鵪鶉提供)

不料,香港邵氏公司突然搶拍同一題材,導演李翰祥提拔沒沒無名的凌波(原先藝名「小娟」),拍了部演唱黃梅調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誰也沒想到賣座盛況空前,讓「後來」卻未「居上」的尤敏/李麗華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被打得遍體鱗傷,讓孤芳自賞、不願跟任何大牌女演員搭檔的大咖林黛間接被搞得自殺早殞。李翰祥首開「搶拍」惡例,壞了風氣,後來他不想被邵氏公司剝削,期待電影創作自己能夠全權做主,於是來台灣設立「國聯」電影公司,自己當老闆拍攝電影,但也自食「搶拍」惡果:當他在台灣拍攝江青與容蓉(本名錢蓉蓉)主演的古裝黃梅調電影《七仙女》時,香港邵氏也搶拍同一題材的《七仙女》(凌波與方盈主演)來懲罰李翰祥背棄邵氏、自立門戶。

李翰祥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的貢獻或許是:一、不必依賴超級巨星擔綱,只要導演調教有方,小明星也能稱職演出;二、大導演版「戰」勝了大明星版,使得當時明星掛帥、導演們可憐兮兮低聲下氣、委曲求全的華語電影版圖,極可能因而重新洗牌,或許間接影響到往後香港的胡金銓與張徹間接受惠,以及被李翰祥延攬來台灣的宋存壽。更後來,宋存壽拍攝《窗外》大膽啟用新人(林青霞與秦漢),就是拜李翰祥建立導演地位之賜。倒是胡金銓在香港當導演還是得先經過由大明星擔任主角來拉抬新秀導演的途徑,他早期的《玉堂春》(趙雷與樂蒂主演)就是這般。(按:趙雷與林黛合演的《江山美人》、與李麗華合演的《武則天》、與尤敏合演董小宛題材的《深宮怨》享譽,是1950年代與1960年代香港華語男演員裡的超級巨星,但那段歲月,香港女明星的片酬遠勝男明星)。法國、英國、義大利、日本電影早已導演至上多年,華語界(當時的港、台、星、馬)卻多虧李翰祥方才重新洗牌。關於1960年代初期華語電影女演員靠女金主撐腰,不聽導演調教甚至雙頭馬車、水火不容。楊德昌1991年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犀利生動描述。

歲月無情,現今台灣觀眾,沒看過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特別是楊德昌與侯孝賢電影)的,大有人在。說起1924年出生的李麗華,與二戰時期在中國早已都是超級巨星的李香蘭(日本名字是山口淑子),如今同樣鮮有人知,還有人以為是同名的晚輩藝人李麗華(倪敏然的妻子)。甚至1935年出生的尤敏,熠熠巨星多少年,到頭來要用「後來是張國榮的乾媽」來描述。

單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就用了這麼多字來描述。想要把五十多年的金馬獎與超過三十年的金馬影展壓縮在一般片長的一部紀錄片格局裡,楊力州導演的《那時.此刻》簡直是在執行不可能的任務,縱然有時語焉不詳、有時掛一漏萬、有時顧此失彼、有時流於浮面、有時失之偏頗、有時難免訛誤,是非功過,都不是那麼不能原諒了。工程浩大,誰敢接招?楊力州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情操,是該被肯定的。

圖:李麗華與尤敏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劇照。

21世紀的台灣,每年影展與電影節,放映的影片片量豐盛繁複得看也看不完,我不但割捨了小劇場的展演,而且完全無暇收看電視。幸虧或不幸我不會使用電腦,無緣直接知悉眾聲喧嘩。我間接從報紙讀到有些網友責怪2015年金馬獎收視率逐年下降,彷彿是黃子佼的錯。我很納悶竟有這類思維。黃子佼與阿Ken是台灣很多個電影獎項頒獎典禮相當稱職的節目主持人,而且雙重稱職:既具備善於串場、涵蓋多位影人與多部影片到台詞中而又妙語如珠、謔而不虐的主持人的專業素養、又非常用功敬業對所有參賽入圍影片幾乎瞭如指掌。相形之下,有一回金穗獎頒獎典禮的那位女主持人(也是著名影評人)居然三番兩次把入圍或得獎導演的姓名讀錯,才真嚇死人。

2015年11月11日我在(台北市電影委員會與中華電信主辦的)「微電影」頒獎典禮上,見識過黃子佼擔任主持人的能耐與才氣,十天後他跟林志玲共同主持的金馬獎頒獎典禮同樣是得心應手。反而是2013年蔡康永擔任金馬頒獎持人時,從服裝、造型到揮灑都秀過了頭,喧賓奪主得似乎忘了真正的主角是那些頒獎人與得獎人。他上台下台,走來走去介紹局部在座來賓時,也過度流於大小眼(譬如對於同樣入圍最佳男主角項目的梁家輝視而不見,對於梁朝偉卻著墨甚多……不勝枚舉)。

李康生與陳湘琪頒獎時,那番轟動一時(甚至可能流傳千古)的唱雙簧,語驚四座。平素我只知道李康生是蔡明亮導演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既是班底台柱演員又是不離不棄的摯友)。有一回,蔡明亮告訴我,他有一部電影中的美術是李康生安排設計的。「小康」會畫畫?以往我竟然不知。現在才曉得他還有出奇獨門幽默。王派彰與王志欽(肥內)這兩位電影學者都以「冷笑話」讓人驚嘆也惹人又愛又恨,李康生鼎足為三。

一直很喜歡鄭有傑、林書宇、林靖傑的電影。2015年這三位才子的電影在金馬獎入圍項目極少,我不免心術不正,暗自期待《太陽的孩子》與《百日告別》起碼在入圍的項目能夠得獎。Suming Rupi(舒米恩.魯碧)的詞/曲/唱《太陽的孩子》(Wawa No Cidal)的主題曲〈不要放棄〉(Aka pisawad)得獎,讓我喜極而泣。這首歌優美動聽,想必會傳唱多年。但願有人會去告訴鄭有傑,這部電影海報設計的外文片名字體太恐怖了,好幾個字母叫人無法分辨是啥?「d」與「a」書寫讓人不知是a是d?多數人不解原住民母語,中文片名可以龍飛鳳舞,外文拼音不宜教人連是什麼字母都搞不清楚。有一年,林靖傑拍攝作家王文興的紀錄片《背海的人》登峰造極竟未得獎,往後大概也不再中

圖:《太陽的孩子》舒米恩(左一)獲得52屆金馬獎最佳原創歌曲。

任何電影獎的得獎名單不可能讓所有的人都滿意,更不可能每一項都頒得眾望所歸。1999年我擔任金馬獎評審真是噩夢一場。最先放映的競賽片黃明川的《破輪胎》放映不到三分之一,就有兩、三個評審要求不必再看下去了,囂張跋扈得嚇死人,完全不尊重其他評審。更可怕的是,「其他評審」雖然不吭聲,卻也一副不耐煩、不大想看的姿態。許多天從早晨十點前一部接一部看到晚上七點以後。主辦單位提供午餐、晚餐。我很受不了那些評審對兩餐食物的興趣(以及挑剔)遠遠超過對每部片研讀的深思。我為了力挺魏德聖的劇情短片《七月天》與梁皆得的自然生態紀錄片《菱池倩影》(關於水雉的題材),連鴻鴻的佳作《3橘之戀》都忍痛割捨,但孤掌難鳴,全都淪陷。於是,只能把票投給入圍短片中較好的《與山》(沈可尚導演)。《破輪胎》在各獎項全盤皆輸,不料,末了竟被一些評審認為創意與實驗色彩(以及勇氣)值得推崇,而得了個特別獎。那一年,我只當成是一群既懶惰又保守更缺乏遠見的傢伙突然發瘋,歪打正著獎勵了另類的《破輪胎》。16年後的2015年,我有機會再度觀賞《與山》,萬分驚駭沈可尚那麼多年前就有的創意與藝術成就,我向來口口聲聲神往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穆里愛》以及費里尼的《愛情神話》,以往竟然看不出沈可尚的非凡,難道我迷戀雷奈與費里尼電影是玩假的?如果是今天,在沈可尚的《與山》跟魏德聖的《七月天》之間,我會把票投給哪一方呢?或許就像要你我區分費里尼與安東尼奧尼的優劣,比較雷奈與高達的高下,根本就是荒謬愚蠢的事。反而是我應該沉痛懺悔,向1999年金馬獎評審們公開道歉,當初我惱恨、甚至鄙夷,現在方才體認真正罪與錯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