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舞】「我的作品不能逃避這個時代發生的事」——專訪《木已成舟》香港導演曾慶宏
自1978年創立以來,位在美國猶他州的日舞影展成了無數獨立電影的推手,令許多無名導演獲得舞台,爭取作品曝光,許多人甚至因此開啟了光輝的職業生涯。但長年下來受惠的作品多半仍是以美國獨立電影為主,華語電影相對較少有機會受到日舞青睞,即便近年華人導演王男栿、閻羽茜等人皆在此有所斬獲,但這些導演仍可被歸為「美系導演」,不是電影有美國資金挹注,就是導演本身已在美國有所發展。
顯然日舞影展近年也正在試圖突破地域與語言的疆界,早在2014年開始在香港舉辦推廣放映,除了選映當年度的日舞作品之外,也會推派導演、製片人遠赴香港進行交流。自2016年起,更進一步舉辦「辛丹斯電影節(即日舞影展):香港短片比賽」以鼓勵香港本地電影工作者。在去年第四屆賽事榮獲評審團大獎的《木已成舟》更是一舉入選了今屆日舞影展的短片競賽。
該片導演曾慶宏前年才以一鏡到底的短片《下雨天》(2018)榮獲鮮浪潮大獎,其獎賞有二,一是可以任選一個國際影展觀摩,由鮮浪潮買單;二是獲得資助拍攝下一部短片,作品將自動成為下一屆鮮浪潮國際短片節的開幕片。當時的他選擇了日舞影展,並且拍了《木已成舟》(2020),沒想到今年便從旁觀者搖身一變成了角逐獎項的導演之一。
《木已成舟》的故事描述,一名獨居寡婦受一位老婦之託前往拜訪她久未聯繫的兒子,找到人之後才發現,原來這位青年不如她想像一般穩定,而是棲居在寒酸的劏房之中。與他簡單寒暄幾句之後寡婦回家,反覆揣想應該如何跟他母親交代,她知道據實以告行不通,要隱瞞卻也不知限度為何。片中最風趣也動人的一場戲,便是寡婦對著先夫的牌位演練的過程。整部作品僅由數顆全景鏡頭的長鏡頭組成,每顆鏡頭的背景陳設皆布滿細節,既暗示角色的生活狀態也概略引出了地方的民俗特色,細緻的美術陳設成功創造出人物生活的軌跡,具有一種樸實真切的美感。
有別於曾慶宏過去作品如《楊明的夏天》(2013)和《下雨天》等作皆以香港社會運動作為故事背景,這次的《木已成舟》少了憤怒與激昂,反而帶有著一種無力感。對於「無力感」的說法,曾慶宏也喟然接受,他表示本片的原始片名為「大局已定」,其實反映了他對後雨傘運動的心境。不過他並不認為自己的作品應如此被標籤化,他強調自己最關心的往往都不是社會運動本身,而是「在這個時代之中那些關於人的故事」。
有別於過去對社運的直接指涉,曾慶宏這一次將視野拉開,描述了一個母子關係,卻又不是傳統的親情故事,親人之間的疏離感定調了全片的氛圍。他坦言其實這多少來自於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關係。
「我十八歲離家出走了,主要是我跟我爸的問題,那時候很討厭我爸,但是我走了之後跟我媽還是有聯繫的。我是一個很需要獨立空間的人,當時是很自我的狀態。大學畢業之後,我媽偶爾會在電視台看到我拍的紀錄片,但我也從來都不會對她說太多我自己的事,因為我也沒有準備好去面對這個我曾經想割裂的家庭。我也覺得自己在外面也沒有做到什麼(成就),也不知道該怎麼樣跟她說我在做的事情。」曾慶宏說道。
年過三十後,心境開始轉變,曾慶宏說自己從一個不相信婚姻的人走向了婚姻,也開始計畫建立自己的家庭。他頓時萌生了回家的念頭,逐漸偶爾會回家吃飯,跟父親也終於開始打招呼。《木已成舟》的構想也於焉誕生。事實上,他不認為這個片名是對香港未來處境的全然悲觀,對此他妙喻:「木頭被用來做成船之後,不能夠返回木頭的狀態,但是那個船是有生命的,它不是死了,只是成為另外一個階段,還是可以走。我的感受也是這樣,我覺得我還是可以慢慢地去做一點事情,包括我跟我媽的關係,幾十年了,還是可以去動搖一點點的。」
至於在空間的設計,曾慶宏在影片之初就帶出劏房(房中房)的狹窄空間格局,令世人直視香港的高房價問題如何剝奪常民百姓的生活空間。這看在香港人心中,大概「見怪不怪」,但在美國觀眾眼裡,或是一種奇觀。曾慶宏坦承自己在十八歲離家之後也是住在劏房之中,並指出其實劏房並不合乎法規,但政府也只能默許它的存在,因為如果硬是取締,那也只會逼著市民無家可歸。
此外,曾慶宏也強調香港的老人本來一直也是他很想關注的主題,他希望藉作品探索高齡化社會對於香港的影響,以及老人在這個環境下的狀態。他甚至認為老人與年輕人其實就像在同一艘舟上,是命運的共同體。
「老人也是很多孤獨的人,很多都是自己一個人的狀態,其實跟年輕人一樣,他的理想沒有人理解,沒有自己的家庭。比如說片子裡面就有了兩個孤獨的個體有一點點連接的片段。」曾慶宏說道。如此觀之,便可知《木已成舟》表面上不具有明顯的社會批判與控訴,但也依然刻畫下了當下香港時局的紋理。
目前曾慶宏已經獲得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優勝,將跟著《一念無明》(2016)、《淪落人》(2018)的腳步,進行首部劇情長片的製作。但2019年的拍攝計畫卻被去年的反送中運動(全名為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直接衝擊,他只能先行擱置。曾慶宏感嘆香港社會變化很快,形容雨傘運動之後的香港人是「鬱悶」,而在反送中運動當下的香港人則成了「躁鬱」。在面臨社會的劇烈改變之後,他決定重新調整劇本內容。
問他為何有此必要。曾慶宏堅決地說:「我的作品不能逃避這個時代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