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考最多的是電影美學、人物以及故事」——《老獸》導演周子陽、演員王超北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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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26

周子陽在第54屆金馬獎獲得了「最佳原創劇本」與「最佳男主角」兩項大獎,並也入圍了「最佳攝影」與「最佳新導演」,一頭老獸在華語影壇一鳴驚人。出身內蒙古的周子陽導演,第一部長片《老獸》自2016入選「西寧First創投會」並獲劇本類嘉獎後,今年先是在「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初亮相,並由內蒙演員涂們獲「得最佳演員獎」,又旋及於甫落幕的第30屆東京國際影展競賽單元「亞洲未來」(Asian Future)中獲得「特別提及獎」。頒獎之前,《放映週報》問了周子陽導演對於得獎與否的看法,「電影本身傳達出來的力量比獎項更重要!」他說。

首作《老獸》籌備三年,回到導演故鄉內蒙古鄂爾多斯拍攝將近一個月。一個「老混蛋」跟他的「癱老婆」以及三個子女的家庭故事,卻也涵蓋天地、囊括野獸野草,將當地氣息與居民氣質濃縮在一部電影中。宛如蟄伏多年的猛獸,內在積累的功夫,恰到好處釋放。而《老獸》生猛仍在爆發之時,導演也透露,下一部作品從去年就開始準備故事,同樣為家庭題材,著重道德困境。大綱已經接近完成,正準備正式進入劇本階段。

在西寧First期間,《放映週報》訪問了導演在投身《老獸》創作前的心路歷程;藉著入選東京影展、金馬影展的機會,《放映週報》請導演更加著重分享關於這部作品本身的思考,與男主角王超北一起,聊聊這個「老混蛋」。

——《老獸》籌備了三年,特別回到您的家鄉內蒙古鄂爾多斯拍攝。請分享前製到拍攝完成的過程。

導演周子陽(下稱周)——我一直想做作者電影,但我知道對正要拍第一部片的新導演來說,投資方面會很艱難。因此,回老家對我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能找到朋友幫忙、用當地的演員,成本也可以比較少,再加上我對當地非常熟悉,便決定在老家做。

《老獸》承載了我對內蒙的鄉愁,以及電影的思考

其實在《老獸》之前就有這樣的想法,2011年我也寫了一個關於老家的劇本,但自己覺得不夠好。2012至2013年時,我對家鄉的感受特別深,那兒的人變化特別明顯。當時經濟不是特別好,在這樣的狀態下,每年回家,大家都只談錢,告訴我得拍商業片,這讓我感覺特別悲哀。又得知一個熟悉的家庭發生了綁架事件,非常刺痛我。在事件發生後,我就決定一定要寫出一個故事,要能承載我對於家鄉的想法以及對電影的理解。2013年底至2014年初,便開始寫《老獸》的劇本。

起初我先建構電影美學跟人物。我思考最多的便是「電影美學」、「人物」以及「故事」這三個核心;電影美學花了我很大的精力跟想法。我認為,尤其對於一個新導演來說,一定要做出不一樣感覺的電影。

現實主義電影從1950、60年代就開始發展,包括義大利新寫實主義Italian Neorealism)、中國第六代導演,加上近幾年電影美學上的變化,我自己也開始喜歡羅馬尼亞導演克利斯汀穆基(Christian Mungiu)、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蒂(Asghar Farhadi)的作品,早期念大學時也特別喜歡奇士勞斯基(Krysztof Kieślowski)。這些導演對社會的觀察非常準確,作品同時兼具戲劇性、哲學性以及很強的故事性。我自己的觀影偏好以及想要做的電影,都是希望能夠兼備這樣的特性的。在電影中呈現對生命的探討和精準描述當代社會,是我想要達到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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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電影美學,更重要的是有血有肉、打通骨脈的人物塑造

有一年我回到內蒙古,一個人跟我說:「一個人層次的高低,不是靠賺了多少錢決定的。」能在我老家用這種話交流的人不多,多數人在乎的是經濟。他自己以前其實也是做老闆的。我開始想,在這樣的群體裡面,這個人面臨了什麼樣的狀況?於是,我就把這個人物作為主角,也就是老楊;以老楊這個人物貫穿故事。

我自己認為好的電影一定要留下人物,於是想把人物做得豐滿,也盡量客觀呈現每個人物,不要讓觀眾輕易地判斷角色的對錯。這跟真實生活其實是一樣的,我們站在自己的角度總認為自己是對的,因為我們陷入了自己的現實,在困境裡不斷面臨道德選擇。我想把這樣的觀察放在每個人物身上,我認為這樣會更加真實,也更加準確。

總體來說,我認為作為一個新導演,最困難的就是資金和劇本,尤其是當你想做一個心目中有一定標準的電影的時候。於是我在劇本下得功夫是最多的。

——第一部作品由王小帥導演監製,也獲得導演經營的冬春影業的投資支持,如何正式開啟合作?

周——2015年時劇本已經寫了兩三稿,我覺得基本的氣質已經具備。當時一個朋友答應做我的製片,雖然他不是做電影的,但很熟悉我,也願意幫忙,於是就開始找電影公司投資。找了一些人,打著哈欠聽完我的故事。大多人連藝術片都要說做什麼「量級」的影片,其實沒有太多耐性看劇本。每天都在等待,不過一直沒等到消息,那感覺非常難受、痛苦。

2016年春節後,我們一些好朋友一起吃飯,就決定要一起幫助我,要用最小的成本完成這部片,並且加入了另外一個製片,兩個製片一起做,也決定不管如何,這個電影今年一定要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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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寧First創投會入選了也拿了獎。頒獎典禮後的酒會上,我們去跟作為評審之一的王小帥導演敬酒,王小帥導演說:「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們這個老混蛋!」我們便接著試探性地詢問導演是否願意擔任監製,沒想到導演一口答應,而且還要投資。大家擁抱在一起,就這樣開始合作。

《老獸》劇本、製作團隊各就其位,踏上尋找「老混蛋」之路

劇本又經歷五六稿的修改,團隊成員都認為比較成熟了,便開始進入正式籌備。從導演團隊開始,攝影跟副導演是我本來就熟悉的。演員部分,我跟王超北是透過新浪微博認識的,雖然他其實認識製片人劉璇,也認識我一個編劇朋友,但他沒通過這些關係來找我,這點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品質。看了他的訊息後我很感動,我發現他對電影表演的理解和我作為導演對電影的追求是一致的,決定必須見這個人。我請他試戲,當時就覺得他的表演挺準確,但沒立刻跟他說。

飾演主角老楊的涂們老師,是因為我在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看了他演出的《告別》(2015,德格娜導演),他的表演打動了我。我也先給他劇本,去了他老家跟他碰面,一談就兩個小時,決定要請他演出。談完我們去吃飯、喝酒,外頭下著大雪,我們擁抱在一起。第二天他就已經完全進入角色的狀態。例如,在餐廳的門口有一個零食攤販,他拿了吃一口就走,錢也不給,只說:「老楊!」送我去機場排隊,隊伍好長,他把身分證給我就說:「老楊排什麼隊呀!」直接插隊去了。當時我非常高興,因為他已經進入角色。涂們老師在現場是不帶劇本的,這讓我看到上一代優秀演員的品質。他已經把劇作問題解決了,到現場就是如何呈現更準確的問題。

其他的演員也都是先以內蒙的演員為主,我不希望找觀眾太過熟悉的演員,這對我的電影不是好事,會喪失真實性。他們看了劇本之後,雖然沒有看過很多電影、可能不善於表達,但我能感覺到他們有很深的觸動。

——在劇本已經對於角色深刻琢磨的狀態下,王超北您如何詮釋大兒子這個角色?如何跟導演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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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超北(下稱王)——針對角色,我們跟導演進行過非常多溝通,包括電影中沒有呈現的人物的前史,他是怎麼樣的人?可能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都經過非常詳細的討論。我個人認為這是非常專業的做法。如果演員沒有把角色吃透或沒有想清楚,在現場可能會比較不知所措,或只能給出一種呈現。跟導演的溝通也是非常必要的,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導演、信任導演,才能還原導演對人物的想法,而不是自以為的人物的樣子。

我自己是個比較重視家庭關係的人,再加上我父親跟爺爺的關係其實不太好。所以我把生活中這些關係親近的人的特質,還原到這個角色上。我想像我接觸過的這些人,在這個角色的立場上,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另外,我覺得一個人有了家庭、孩子、事業壓力,對父母的關心會越來越不得已,顯得無奈、兩難,心有餘而力不足。我更多是這樣的揣摩。雖然我本身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沒辦法本色演出,但這也符合我喜歡塑造跟自身經驗相聚比較遠的人物的想法。

——《老獸》的故事、人物塑造都走向寫實主義電影風格,但片中仍有部分超現實主義的表現,例如藏匿在牆中的鳥、白馬、披白袍的人以及樹林。請分享這樣的安排。

周——超現實主義跟我的夢境是有關係的。動物的部分是透過夢的啟發。讓我哭醒的夢告訴我一個道理——眼所見的未必是真實的。《老獸》裡,他們看見的都不是真實的,真實的他們不想看見,或沒有耐性去看見。

救贖、自救、迷失與相互傷害,老楊的精神幻境

觀眾可以把躲在牆裡的鳥看成是真實的,也可以理解成是老楊的夢。鳥就在這牆裡,老楊把鳥給放了,通過幫助別的生命,實際上是一種精神救贖的表達。相對來說,掛著點滴的樹木則是表現了老楊的自救。在拍攝時,老楊把樹的針頭放進嘴裡。白馬則是當地人很熟悉的動物,馬在樹林裡待著,象徵孤獨、迷失的狀態,跟老楊的性格是很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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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人的上一場戲是老楊剛從法院離開,心裡很難受,這一個段落可以說是讓我們走進了他的精神世界。我不想說這段是完全虛構的設計,因為這也是勘景時發現的真實狀況。下雪之後,當地人就套上白色袍子抓野雞,因為野雞的視力分不出是人還是雪地。這是兩個生命在相互傷害,跟我想要傳達的主題很相近。

超現實主義跟老楊的精神狀態相關,跟影片的主題也相關,它們反過來輔助這個主題。在這四個超現實表現的段落中,我自己認為「放鳥」跟「白袍人」是比較成熟的,因為在一個鏡頭中就實現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但又發生了,也保留了對主題的呼應。

超現實的動物、氣質張狂的植物與人和城市

我也想把鄂爾多斯的地域氣質滲透在這個電影裡。我跟副導演勘景時突然發現,「蒺藜」這種在內蒙古十分普遍的植物,跟當地人的氣質很像。堅毅、乾燥,生存能力非常強。尖頭處帶有種子,扎在會移動的人或動物上,哪裡落下,就在哪裡茂盛。當地人也是這樣的,以傷害別人做為生存方式。這是鄂爾多斯的自然,動物活得比人久,植物又比動物長命。於是我也把這個概念加進來,蒺藜也貫穿了全片。

我在《老獸》裡放了動物、植物、人跟城市的結構,但也不希望這個結構太過突兀,希望是自然、不留痕跡地呈現。也因此劇本經歷非常多次調整,希望能夠更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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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設計為以寫實為基準的故事增添不少氣氛,請談談音樂設計。

周——最初寫劇本包括拍攝時,我都不想使用音樂。我認為不要音樂是很重要的,因為我不想被音樂干擾。但初剪後,我發現有幾個地方還是需要音樂,否則會太過單一。我想到了音樂人宋雨哲。2011年前後,我在北京的live house「愚公移山」聽過他的演出。作為獨立音樂人,他面對音樂的態度跟我們做電影的態度是一樣的,堅持原創以及對生命的探討。經過朋友介紹,他看完影片之後便說他沒醒過是這麼好的電影,被觸動了,就答應做音樂。

結尾的音樂大概做了兩三個不同的版本。我自己也找了一些參考音樂,提出哪些地方需要音樂,以及大概需要什麼樣的感覺,讓雨哲有個方向。結尾音樂的第一個版本我認為太有力量,太接近他自己原創的音樂,比較適合做成他的單曲。後來他做了一個版本我就非常滿意。當時他人在德國,找到合作的提琴手、鋼琴師都是柏林愛樂的成員。最後做成的配樂,我們倆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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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9期【電影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