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與鏡子——專訪《一個人的收藏》導演徐浩軒
小桌台後方有個男人,西裝筆挺,手持小木槌未發一語,他屏息盯著台下同樣屏著氣息的人群。有人舉起幾根手指,台上的先生就微揚小槌,等到第二個人再多舉根指頭,他又再把小槌舉得高些。
這是電影中常見的藝術拍賣場景,也是紀錄片《一個人的收藏》其中一幕的底景。
《一個人的收藏》由知名音樂人兼藏家姚謙監製,徐浩軒首度擔任導演,罕見呈現一般大眾不得其門而入,只有金字塔頂端的玩家才知其門道,解其樂趣的藝術收藏世界。
上述拍賣場景實因為過份含蓄,早已顯得古典。徐浩軒鏡頭之下,更多當代藝術交易現場,和「優雅」二字已快勾不上邊。那些場景裡,連暗送秋波,眉來眼去的前戲都省去了,有以畫面中人頭計價者,有不斷哄抬或大幅砍價者,詮釋與權勢滿場飛,都敏感地牽動著賣價與銷量的高高低低。
一個藝術家在片子裡說,他不敢看藝術交易的現場,「因為那就像是看到父母做愛的場景。」
導演的樣子
試映會結束,監製姚謙介紹徐浩軒出場。這位新導演戴著粗框眼鏡,蓄著小鬍子,寶藍色西裝外套,搭上棕褐色西裝褲,大致吻合了片中藝術家身兼藏家的身份和氣質。只見他神情緊張,端立台前,屏息等著觀眾舉動手指,向他拋來幾個問題。
同他坐下訪問時,二人聊得開心。徐浩軒說,「這樣真好,終於暫時不用扮演成『導演』的樣子。」
徐浩軒大學念的是台大經濟系。當年他容形瘦小,戴著牙套,不大起眼,卻總被戲稱為「系草」,被這麼戲稱,他不以為意。全系百餘人,就他獨自參加電影社,默默做到社長。他在那裡做些什麼,大家不太曉得,他還是不以為意。
每年「經濟之夜」大一到大三都各出一齣劇,總是先搞笑一回,再出個野心巨製,最後搭上一齣靈巧充滿哲趣的作為收場。經濟系出的戲算是很有些口碑的,除了演員顏值高,很會演之外,更因為連兩屆出了兩位能編善導的才子。
相對於才子學弟做足戲劇張力的時代劇,才子系草的戲走的是清新文藝風,總以童趣包裝著青春的焦慮。
有些劇情,或許早就能看出一點兒端倪。
窺看關於愛的靈光
畢業後,徐浩軒也沒管唸過經濟系沒有,繼續編導,做電影。他追隨陳懷恩導演,擔任《逍遙游:余光中》、《如歌的行板:瘂弦》的副導。《如歌的行板》一舉拿下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最佳攝影」、「最佳剪輯」三個獎項。
陳懷恩挺信賴他,逢年輕人就試著問問,「你也念台大經濟系?」因為徐浩軒,他對經濟系的好感度飆高。
後來,徐浩軒也在侯季然導演的民歌紀錄片《四十年》中擔任副導與編劇,一路走的仍是充滿詩歌的文藝路線。2015年,因緣際會和姚謙展開合作。原以為在藝文世界裡「集點」的他,豈料這次卻誤入虎穴。
這部紀錄片可不是姚謙同名書籍《一個人的收藏》的電影改編,更殘酷的是,姚謙不僅拒絕以他個人收藏作為出發點,原來說好這部片的觀點,就好像「將攝影機擱他肩頭之上」的約定,卻又被這位「想看點不一樣的東西」的音樂頑童任性毀棄。
姚謙不願授權自己的收藏、聲音和身體,原來可以放心仰賴的觀點和立場,突然全遭沒收。就這樣赤裸裸地被推向喧嚷過熱,目不暇給的藝術世界裡,徐浩軒說,「差點沒跟姚謙老師下跪說他辦不到。」
但他終於牙根一咬,毅然剪去頹然下跪的戲劇性畫面。之後劇情的推進,也不知算是悲劇還是喜劇。只一天他恍然發現,場景已跳接至馬不停蹄奔波趕場的拍攝階段,一個轉眼,又來到極為壓縮緊湊的後製期。
若說以往的紀錄片是「如歌的行板」,現在的節奏則快到不行。徐浩軒說,因為碰到姚謙展開跨界合作,「已往拍片的作法與經驗,得通通砍掉重練。」
雖有行家引路一條,西裝筆挺一身,導演身份一枚,但形貌再怎麼衣冠楚楚,理由再怎麼冠冕堂皇,他闖進的可是「別人的父母的做愛場景」。雖說與他無關,但免不了總覺得耳廓斥滿「來者何人?有何貴幹?」的竊竊私語。究竟該怎麼坐站,又該怎麼介紹自己,種種尷尬,彷彿沒穿衣服的卻是自己。
雖然處境尷尬,但當我問徐浩軒不拍詩,改拍藝術作品的心得,他立刻興高采烈地反問,「你有沒有看到兩個觀眾剛剛好在那,就像薛若哲作品裡兩個背影的那一幕?」
一旦拿起攝影機,藏身其後,他就從誤闖叢林的白兔,搖身一變而為目光犀利的獵獸。靈光方才閃入景框,他便穩穩攫住,迅疾啣起。冷靜地以無從事前設計的場景調度,精準擬訪了畫作的構圖。
除了快狠準的鏡頭狩獵外,慌亂中他也不時緩步下來,以移動的鏡頭撫觸著作品上的筆跡,既像在揣摩藏家凝視作品時,那曾經熱烈而溫柔的眼神,也像蒐查著收藏佔有前,關於「愛」的氣味與前戲。
姚謙看徐浩軒,像看到一件稀奇的事,在他眼中,徐浩軒看事物角度新鮮,而且這年輕導演的鏡頭,更常流露出讓姚謙訝異的「溫文」關注。既能快速準確,又能安靜下來,徐浩軒謙稱,這並非出自什麼天生的美學或直覺,比較是類似於固執的耐性與毅力。
徐浩軒斯文,但斯文中有頑固,他頑固,頑固中卻又有溫馴,他的氣質不完全屬兔,卻也不屬虎。可能就是這種不顯張揚的才氣,才讓姚謙與陳懷恩這兩個大男人,都看見年輕人宜動宜靜的張力,為這小伙子深深傾心。
他們收藏藝術,我來收藏「藏家」
我問他可曾因為越來越深入藝術和電影產業,窺見更多非關創作的環節,而感到徬徨或抗拒?他說,「這時候經濟系的背景成為了很好的保護罩。」他更能同理數字無所不在的原因,這些數字實際上未必骯髒俗氣,只是比較赤裸地交代了彼此的供需關係。
「這些人會花大筆鈔票收藏,可見他們『追求』是很強烈的。」徐浩軒說。作為一個拿著攝影機,闖進藝術市場裡的菜鳥藏家,他感興趣的不是投資與套利,卻是這些藏家看似不合情理,異乎常人的「追求」之下所深埋的動機。
在筆挺西裝、小鬍子與導演身份底下,他還是當年編導劇場的大男孩,始終對每個人心裡那塊曾經純真之地,有天生的好奇與真摯的關心。這讓他能夠不下意識抗拒,卻能剝開裹著金權與口水泡沫的外殼,通向每個人因為有所求,可能脆弱可能堅毅的核心。
正式上映後,徐浩軒在臉書上,如數家珍地述說這些藏家的大小故事。然而,這部片名中的那名藏家,指向的已不再是他們,也不是早已把球做給年輕人的姚謙。而是默默珍藏與展示著這些藏家故事,靜靜拾起這「一個人」身份的徐浩軒。
收藏是拼圖,是鏡子
藝術市場看來高不可攀,但畢竟「收藏」其實就是件很簡單,人人都做過的事情。就像紀錄片中,導演規劃的七個段落:「追求」、「先行者」、「摸索」、「向西」、「認同」、「定義」、「知音」一樣。又有誰嘗試獨佔某個人事物,不是起心動念於一份熱愛與執念,展開追求,摸索喜好,取得認同後回頭定義自己,進而覓得知音呢?
電影中許多藏家紛紛說道他們的收藏觀,中國當代藝術最大的藏家烏里·希克認為「收藏是暸解一個地方最快的方式」;日本的宮津大輔則說「收藏藝術是我可以自己做決定的珍貴機會」,也有如上海藝術飯店的喬治兵者,「我的俱樂部裡有很多空牆,需要為它們找點裝飾物。」
徐浩軒認為的「收藏」又是什麼?只收藏電影DVD,常連拆封都沒有的他,思考良久後,這麼回應,「收藏像是一面由拼圖碎片構成的鏡子。長時間慢慢拼湊,直到鏡面逐漸完整,你回頭看,會驚訝自己原來長這個模樣。」
徐浩軒坦承這部片因拍攝與製作時間倉促,顯得有些「骨肉不勻」,他說,「這點拜託一定幫我寫進去,我會繼續努力。」此言不虛,這位新導演已經準備好要拍一部有關「空氣戰車」的劇情短片,預計九月完作。
而《一個人的收藏》這段像是誤闖做愛現場,有些尷尬,有點刺激的導演初體驗,勢將被壓製與彌封而為其中一張,他同樣陳列於自家架上,同樣不見得會被解除封印的,一個人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