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藉口》,長伴喪失之痛的「非己」人生——專訪導演西川美和
從參與導演是枝裕和《下一站,天國》(1998)的劇組開始,西川美和導演以其對影像的敏銳與感性,接連展開一連串屬於她的風格之作。從《蛇草莓》(蛇イチゴ,2003)、《吊橋上的秘密》(ゆれる,2006)、《親愛的醫生》(ディア・ドクター,2009)⋯⋯這些較早的作品之中,鏡頭模擬了人際之間的代溝與隔閡、人前人後的記憶與視角,皆以滿腹心事的曖昧之姿展現傷人的真相。
2016年的新作《漫長的藉口》,同樣以突如其來的困境展開電影情節,直至故事的尾聲,泫然欲泣的男主角在搖晃的電車上寫下一句意味深長的筆記:「人生是『非己』」(「非己」在日文中寫作「他者」)。這並非導演原先設定好的橋段,而是她在創作旅程中,緩緩摸索、逐步沈澱而體察的領悟。從一個人關起門來的書寫,直到劇本完整成形,才發現作品並非單憑一己之力即可造就的成果。作者在書桌前的靈光乍現,大多數的感觸仍來自過往與他人的互動、那些有別於己的生命,在與之交流中產生了變化,最後方能化為作品。對西川美和而言,僅有一個人的孤島,難以長出所謂的人生,這也是《漫長的藉口》在電影中理出的頭緒:人生不只有「自己」,而是由許多「他人」集結的意念交織、聚合而成。帶著些許禪意與傷感,主角告別了亡妻,也接受他所失去的一切是自己重要的一部分。超過百日的告別,不只陳腔濫調地教人如何走出傷痛,更是省察繁複人心的細膩作品。
導演身為女性,創作這樣一部以男性為主角的作品,如何揣摩劇中的男性視角?
西川美和(以下簡稱西川):我本來就比較擅長描寫男性角色,而這個主角跟我的個性也有些共通點,例如我們都是從事單打獨鬥的創作工作。這種平常關在自己的小世界裡的創作者,通常自尊心、理想都很高,但自信心卻很不足,又跟社會缺乏連結。偶爾對外時,或許還能擺出一付風度翩翩的姿態,對人們可以講出一些聽起來頭頭是道的話,但事實上心裡卻很明白,自己並沒有那麼成熟,甚至是追不上自己講出來、寫出來的那些漂亮話。當我凝視自己對外與內心的落差,也會感到非常困惑,這些都是我投射到幸夫這個角色的性格特質。
與兒童演員的工作、互動模式如何?
西川:這次找的小演員都是沒有演出經驗的素人。由於這部電影需要呈現生活的真實感,因此不傾向找受過演技訓練的童星演出,而希望小孩子能自然地表現出童真的一面。但也因為小演員真的全無演戲經驗,拍片時異常地辛苦。我的老師,是枝裕和導演之前的片子經常有小孩的戲份,而他的作法是都不事先提供小朋友劇本,直到至拍片現場才告訴孩子們要演什麼、講什麼台詞。但用是枝導演的作法,卻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因為我這部電影需要展現更多戲劇化的情緒,很難臨時叫小演員馬上進入特定的狀態,像是憤怒、傷心或崩潰的呈現。所以我暫時把「是枝組」的作法放到一邊,盡量配合小朋友原有的情緒,以我的方式跟他們溝通,也會在現場多試幾遍排演,幫助他們把情感表現出來。
男主角與小演員對戲時,會常碰到小朋友不受控的狀況嗎?
西川:事實上,比起工作人員,更會應付小孩子的是男主角幸夫(本木雅弘 飾)。在片中幸夫這個角色從未生養過兒女,其至不太喜歡小孩,但在現實生活中,本木雅弘卻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帶小孩十分有經驗,無論烹飪、洗衣與打掃他都非常拿手,可說是比家庭主婦更像家庭主婦。因此,大家在拍片現場因小朋友不聽話而快崩潰的時候,本木會負責陪小孩玩、安撫他們的情緒,他非常懂得如何配合小演員的習性,這方面他比劇組工作人員還更有耐性。
片頭與片尾皆以「剪髮」作串連,不知有否特別的意味?男主角的妻子身為理髮師,一直以來丈夫的頭髮都只由她打理,「剪髮」究竟有哪些深層的意涵?
西川:電影中,幸夫的職業是一位知名「小說家」,但這個職業對社會真的有必要嗎?這樣的工作跟電影導演的情況有些相似,表面上看似擁有名聲地位,但對世界究竟有否貢獻卻又很難斷定。在日文中有一個名詞用來形容這樣的職業——「虛業」,相反的,「實業」就是像廚師、司機還有理髮師⋯⋯等等,皆是有明確用途、對社會有實際貢獻的職務。因此,比起「虛業」的幸夫,妻子就是全然相反的存在。
幸夫這個角色原本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身為一位成功的小說家,他只在自己的人際同溫層中活動。在裡頭只有奉承、諂媚他的編輯,以及溫柔順從他的太太,其餘接近他的人幸夫都很排斥,也因此二十年來他的頭髮只交給妻子整理。他不願意走出自己的世界,只想待在舒適圈中,頭髮也象徵著幸夫的人際關係。直到影片的最後,幸夫經歷喪妻之後的種種遭遇,終於願意走出去,讓曾與他有過衝突的理髮師(妻子的同事)幫他剪髮,這也代表他最終敞開了心胸,想與外面的人交流,想離開自己以往的封閉世界。
片中有一段搭電車的場景,幸夫帶著小男孩新平去探望他出車禍的父親。那段路上的側面鏡頭,幸夫與新平面對面坐著,小男孩的方向往前進,而大人卻是後退的,如此安排的用意為何?
西川:那一幕是在東京往北,美景優美的群馬縣「渡良瀨溪谷鐵道」的電車上拍攝。關於坐位的考量就一般而言,在移動的交通工具上,往前進的位子比較舒適,而倒退的位子較容易暈眩。電影走到這一段,男主角的心境已較先前成熟多了,因此他懂得把較好的位子讓給小男孩,代表他不再是先前那個自我中心、不喜歡與小孩相處的難搞大人了。幸夫在此可以很自然地為孩子著想,這個細節也為了呈現主角的轉變。
《漫長》片中的色調,有許多偏冷的設定?在美術的設計上是如何考量?
西川:影片前段,幸夫與夏子夫婦的房子裡,的確用了很多藍色調,同時也大量使用黑、白、灰為主的視覺,透露他們之間某種冷酷的關係與冷淡的氛圍。但後半段到了大宮家(幸夫在喪妻後,幫忙照顧大宮家的孩子)之後,則改用許多「原色」點綴,看似雜亂沒有系統,但卻多了家族的生活感,視覺上也繽紛熱鬧許多,這是電影前後的明顯落差,看起來就是冷、熱版本的家庭對照。
幸夫在妻子過世數個月後,突找到她的手機,上頭遺留給他的訊息顯示「我不再愛你了」,男主角勃然大怒⋯但他們原本就是感情不睦的一對,他的憤怒從何而來?
西川:死者的心思意念,是遺留在人世的親人無法得知的,因為無法再作溝通。活著的人常自以是地判讀離世者的心態,例如有人會一廂情願地認為往生親人都會保佑自己平安順遂,但明明親人在世時有很多不愉快⋯⋯幸夫在夏子過世前,兩人的確是對關係緊張的夫婦,但在幸夫接觸大宫家一段時間後,他慢慢地改變了心態、變得較為積極樂觀。然而,正當他覺得自己重新找回對妻子的情感之後,卻發現全然不同的「真相」,在那個當下他其實是非常困惑不解的。
電影《漫長的藉口》,片名的起源有什麼來由呢?
西川:最初在寫小說時,我在第一章中剛好寫到了「漫長的藉口」(原文:長い言い訳),突然間對這句話很有感覺,想用它做為書名。然而,真正要定案時,又有作些微調整,變成了「永い言い訳」。日文的「長い」與「永い」發音相同,前者的意思是「長的」,而後者則是「永久的」。如此修正,主要想表達一種永久的懊悔,以及一生贖罪的心理狀態。男主角從妻子過世,直到他可以面對現實的時程大約過了一年又兩、三個月,而這部電影的製作期,實際上也跨越了春、夏、秋、冬,這是一段心境轉換的旅途,或許也是幸夫找理由讓自內心封閉的「鴕鳥期」。但接下來的久遠人生,才是主角開始面對自己、向逝世親人懺悔的漫長之路。
如果導演可以天馬行空地創作,最希望能拍攝什麼樣的作品?
西川:這部片子的預算雖然不高,但我得到還算充裕的資源來完成本片。我的劇組並不大,然而我們整整花了一年的時間,慢慢地經營、組成這部影片,我自己在這樣的創作的環境中感到十分滿足。如果可以自由選擇,也完全沒有任何限制的話,還是最渴望能獲得足夠的預算,在一長段時間中全心投入,熬煮一部精采的小品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