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是影像的寫作」吳文光談民間記憶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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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3

2010年,「中國獨立紀錄片之父」吳文光在北京的草場地工作站開始自發性地聚集一批80後的年輕人,有的是美術學院學生,有的是工廠打工仔,他們拿起攝影機,回到自己的村子,尋訪農民被掩蓋的記憶,以及自己與農村的關係……。

理解的源頭

民間記憶計畫的工作方法保持彈性與可能性。成員們先回到和自己有關的村子,從長輩的記憶採訪開始,因為不知道具體要創作什麼,所以先從採訪、尋找主題開始,不是主題先行,也不是拋棄藝術。之後,成員們再一起進行工作坊,互相討論、激盪、補充知識,中途會產生很多改變,自信感也隨之變化。吳文光說,「我喜歡工作坊不斷有調整,每一年的東西都不一樣。」

民間記憶計畫一方面觸及個體與農村的關係,另一方面則是計畫本身與社會現實的關係。以1959年到1961年的飢荒為題,吳文光說:一開始還是有點偶然的,可能那段時間談論飢荒多一些。那幾年,農村裡的人最遭罪,城裡人反而有基本的定量糧食,可能只是營養不良、水腫。農民是種糧食的人,但在大躍進計畫裡他們一點糧食都沒得吃,是被拋棄掉的一群人。當地的基層領導自身難保,想管也管不了,完全是一個失控的狀態。飢荒在教科書裡是禁忌,「窮人是沒有歷史,餓了、死了都是白白犧牲。」吳文光說。

敘述與補充

這些80後的年輕人,即便是城裡出身,基本上爺爺輩還是屬於農村。每個人與農村的關係不同,回去的途徑不同,故事也不盡相同。民間記憶計畫追求的還是創作,無數次往返後,會帶來愈來愈豐富的農村現實、信息,也會產生新的想法,成為創作的資料和支撐點,即後期工作坊不斷探討的重點。

他舉例,拍《調查父親》回村,一開始時盡可能廣泛採訪村中每一個老人,範圍包括土地改革、大躍進、人民公社、文革,橫跨1949到1979年。「我發現,這個村子在1949年後進入了人人相殘的階段,下一代的人又整上一代的人,你可以看到仇恨、報復是怎樣發生的,人的慾望又如何成為鬥爭的動機。比如農民分了地主的房屋財產後,把他們踩在腳下,好像皆大歡喜,但是第一波的仇恨已經種下,窮人又因為分配不均,互相仇恨。1956年人民公社成立,房子又被收去充公,只留牲口。這些仇恨一直繁衍傳播,到了文革是一個大爆發。飢餓是身體上的,但是他們的精神、靈魂是不是也被抽乾,變得空虛了?我在理解父親的村子時,就更有廣度和層次。」吳文光的《調查父親》,在「民間記憶計畫」中完成,並融合紀錄片、劇場兩種形式呈現。

劇場中「我」的出場

「現實很沈重,怎麼讓創作有現實的重量,又能飛起來?」吳文光說,這些紀錄片不是電視台的案子,沒有任何包袱、誘惑,很自然可以全身心尋找表達的自由,「裡面許多作品違反視覺美感,但這就是我想做的,創作就是要尋找各種突破、嘗試。」

吳文光說,會用劇場呈現,起因於1990年代初期在北京參與民間小劇場,「我用自己的故事找到創作熱情。舞台上,我不會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醜的,沒有太多憂慮或禁忌,真實的身體有其美感,不是翻跟斗的技術,而是自己的在場與我的故事。」劇場雖因他而起,但吳文光說,劇場是屬於每個人的,不是少數知識菁英專有或神秘的,有了回村的經驗、自己的故事,最後會變成大家的劇場,演員就是你自己。

從1990年代認為紀錄片是揭露、批判的利器,到2000年後紀錄片的定義更加寬廣自由,「紀錄片則是當真實成為創作的材料時,我如何構思出一個本來沒想過的東西?我更願意稱紀錄片為影像的寫作,而不是工具。這是我對情感、世界社會的思考與反映,用影像書寫出來,因此紀錄片愈來愈走向個人、私密的路徑。」

《調查父親》中,吳文光現身演繹發現父親「檔案」,挖掘他身為地主、國民黨飛行員的過程;劇場作品《回憶:飢餓》裡,成員們不僅爬疏採訪的過程,也呈現自己對人生的種種困惑。而即使2014年草場地解散,他們還可以帶著作品,走進村子裡,當你用自己的作品與他人相遇,就是戲劇性的來源,因此有了召喚現實的力量。

《調查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