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歷史的艱難——專訪《阿罩霧風雲Ⅱ:落子》監製李崗、導演許明淳
《阿罩霧風雲Ⅱ:落子》的製作經費在flying V發起群眾募資,可惜未達門檻,最後以部分公部門經費與企業捐款,在三千萬製作預算下,艱難地完成這部精采的霧峰林家史詩。繼上集以「抉擇」為主軸,下集片名「落子」來自圍棋術語,並透過林家三位主要人物林祖密、林獻堂、林正亨的經歷,重現大時代下不同信念的選擇與後果。林祖密選擇前往中國大陸,投入孫中山革命志業;林獻堂在台灣扛起家族責任,並成立「台灣文化協會」,以文化致力啟蒙;林正亨則選擇投身共產黨,爾後在白色恐怖時期於馬場町被槍決。
此「戲劇重現式紀錄片」以大量動畫、戲劇重演來還原當時情境,監製李崗說,「希望成為歷史的輔助教材,讓大家認識台灣歷史」。靠著政府、學校、企業的熱心包場與巡迴放映,長期合作關係更有助於影片推廣。以下是與監製李崗、導演許明淳的訪談紀要。
從第一集《阿罩霧風雲Ⅰ:抉擇》到第二集,您們一直在尋找歷史,也在Flying V上募集製作費用,可惜最後沒有達到目標,而動畫製作、戲劇重演等部分應該也經歷過許多困難,請先談談這個部分。
李崗:原本預計募資500萬,後來沒有達到門檻。因為它不是商業,當時只是因為想做,沒想過以什麼形式。我2008年遇到林光輝,他說起自己家族,我心想:真有那麼厲害?林家頂厝、下厝的故事都很精采,林家到第四代分支成頂厝、下厝,較便於管理,頂厝靠近台中,也比較偏文,有族人中科舉。大部分人對台灣歷史非常不熟悉,頂多知道林獻堂,我知道這些故事後就一頭栽進去了,開始做研究,也去霧峰老家看。1990年代政府花了好幾億,按照古圖修復,蓋了十幾年,台大建築系的教授都投入重建。蓋好後碰上921大地震,全垮了,又花了幾億重新再蓋。我去時已經是2008年第二次重蓋了。
監製就是要找好的題材,但在台灣這個環境,真的不知道怎麼做。林家的故事若拍成大河劇,像《坂本龍馬》那樣,會很好看。若要拍劇情片,也因為題材太大、沒有場景和技術傳承,預算也需要上百億,沒辦法做。編劇上也沒辦法做成電視劇。商量結果,只好以戲劇重現式紀錄片(drama-documentary),就像discovery頻道重現拿破崙等歷史人物的方法,有模擬打仗、戲劇演出。
我想以一個方式講林家的故事,而不是為了做紀錄片而去找一個題材,所以學者、族人訪問是不可能的。但戲劇重現紀錄片很難找投資,只有找公部門。第一集我找了當時的台中市長胡志強,後來以建國百年的經費(約1500萬)先做前期研究。我們原本想做三集(清朝、日治、民國),但掐指一算,預算真的不夠。只好改成上、下兩集,從1895年一分為二,先把上集做完再說,撥預算時又因為碰到「夢想家事件」,公部門變得很緊張,所以我自己又湊了五、六百萬投入,上集是這樣開始的。
上集預算大部分是花在家族歷史研究上,耗時一年多,非常費工。為了拍這部片,我必須找紀錄片、學界、電影三個領域的人合作,所以一開始有五個歷史所研究員、三個編劇、三個紀錄片製片,前面因為訪談很多家人,也到大陸拍了很多東西,包括廈門、北京,研究差不多花了一千萬,製作費用很有限。
上集於2013年九月推出,開始跑教師研習營、學校、政府單位。後製時我開始投入《想飛》,當時真的很猶豫要不要拍下集,因為主創都要養家找工作,我也快沒有力氣了。雖然很疲憊,我還是努力逼迫自己非把它做完不可,邊拍邊找錢是所有製片的噩夢,而下集更難找錢,因為公家機關不會再給,只能找企業,有的企業家看了上集很感動,二話不說就掏錢,讓人很感動。這是善款,因為不可能回收。我們也申請地方補助,過程中自己周轉。到了2014年農曆年後開始籌備下集,因為大歷史差不多拼湊完了,編劇比較是在服務故事。
比起來,第一集真的比較困難,因為這個形式沒人做過,籌資、行銷也不知道怎麼做,一直在摸索、累積經驗。既然是紀錄片,一個字都不能錯。下集因為已經做過一遍,導演比較知道怎麼操作,技術也比較進步,加上錢都用在製作上,進來的也全是一線的工作人員,品質好很多。
下集從1895年開始,當時已經有照片,素材比較多。但愈近的歷史愈難講,那已經是思想、情感的問題,而不只是是非對錯。你看課綱爭議就知道,尤其在意識形態爭議這麼敏感的時候,這是更難拿捏的,還好明淳蠻狡猾的。我們給藍綠人士都看過,也尊重他們的意見,就我們的立場來說,只求不要錯誤,還原人的真實故事。
不同政治立場對上集的反應如何?
許明淳:他們會各自記得、選擇特定人物,因為林獻堂、林祖密、林正亨代表不同光譜和信念,跟他們原來的立場有關,但界線也很模糊,難以立即判斷哪些人會認同哪個角色。
李崗:黃春明看過後非常感動,我說我們不帶什麼色彩,也不是要去講台灣歷史的主體性。他說:「不帶色彩本身也是一種色彩」,聽了蠻舒服的,我們就希望做到這樣,希望它是參考書,而不是教科書或教綱,透過這幾個人的眼睛看台灣歷史,勾勒出接近真實的輪廓,給人思考的框架。為了做這部片,編劇、導演都沉浸在歷史中揣摩很久,誰知道那時人在屋子裡說了什麼話?真誠比真相重要,過程真的蠻辛苦的。
許明淳:編劇葉乃菁有次告訴我,遇到瓶頸時,她真的去霧峰林家,坐在那兒想像當時的時空狀態。乃菁常開玩笑說前世可能欠霧峰林家,這一世要來還得。這五年她真的很奉獻,編劇不知道修了幾稿,台灣有這樣的編劇令人佩服。
李崗:有人問我有沒有想過放棄,其實我每天都想放棄,但真的會有一種導體的感覺。這也是李安跟我說的,年紀漸長,有些資源和位置,能做到比較多事。很多題材不是你要去做,而是它會自己來找你,藉著你把這些事呈現出來。就像李安拍《色.誡》時,張愛玲會一直來找他。
圖:《阿罩霧風雲:落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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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故事最吸引兩位的地方是什麼?
李崗:你要用一個觀點去呈現,他們家有非常多故事。上集定名「抉擇」,因為林家跟其他商人世家不一樣,改朝換代,商人只要服從新政權就好。但林家捲入權力核心鬥爭,他們自己有部隊,選錯邊是會被滅族的。從他家看台灣近代史就是最清楚的縮影,這是上集的最值得談的。要在中央地方、國共、中日之間做出選擇。
中日割據時,林家分裂,下厝變賣家產跑到大陸去發展。鼓浪嶼當時是公共租界區,每個國家有自己的領事館,林祖密就在那邊發展,後來跟孫中山去革命。國共分裂也是思潮的分裂(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林獻堂就要思考在台灣怎麼佈局。他本身圍棋下得很好,明淳也找了一個不錯的解釋,用吳清源對比。圍棋是絕對的廝殺和勢力消長,但吳清源追求最終和諧。無論是林獻堂或整個局勢,用「落子」來形容是非常貼切的。最後,林獻堂把棋子放在旁邊,不是不下了,而是這盤棋沒法下了,這不是他能力能掌握的。他為什麼不回台灣?因為一回去可能被殺死,這也不只是中國內部鬥爭,不是一個台灣士紳玩得起的。
許明淳:想片名時,我希望從圍棋去想,也先拍了最後下棋的鏡頭,我們找了很多圍棋術語,找到一本在解釋吳清源下棋哲學概念的書。我自己不會下圍棋,不完全能體會,但根據會下的人所說,這種終極和諧的追求是最高境界。所以我們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一開始送案時叫「香火」,後來覺得不適合,落子也跟「起手無悔」的意思相同,呼應最後林獻堂滯留東京,他最後是不下了?還是放棄?留給觀眾自行解讀。棋盤旁邊放著一個杯子,杯子上寫「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還是有信念的,但年紀已高,歷經三個政權,家族的財力、精力也耗盡,但情感還是在的。
李崗:讓我不放棄的動力,一方面是因為集結了三個不同領域的人,對於歷史的觀點、意識形態不同,大家互相吵架,回頭找了證據再來說話。台灣歷史真的像考古一段段出土時,你會對這個移民社會有更多歸屬、認同感。大家說愛台灣,但回頭一看,彼此互相不了解,沒有共同的記憶和情感,要怎麼愛台灣?做到後來,非把它做完不可,是因為覺得真的很重要,如果你不做,台灣就沒有歷史了,將來給別人解釋,可能就不是台灣觀點了。
許明淳:林家感動我的是信念。霧峰林家可以像其他仕紳家族一樣,用商業貿易的方式繼續擴張,但正因為它選擇武力擴張,造成林家與其他家族不同的命運與結果。林祖密在1895年後大可不必投入運動,憑著前面累積的豐厚財富,主力經商,即使政權轉換也不會受到太大影響。霧峰林家在這部份很不一樣,林祖密心中有個信念,林獻堂也是。後代很多學者稱他為「有良心的員外」,但他為何好好的公子哥兒不當,跑去搞革命?從他們家族可以看到理想性。
林獻堂也長期興辦教育,資助台灣文化協會、議會請願運動,很多人因為他而到東京留學,這對台灣文化的啟蒙發展影響很大。這是吸引我的地方,也讓我覺得一定要他們的故事拍出來。很多人搞不清楚霧峰、霧社,如果我們不說自己的歷史,根就失去了。一個海島的子民永遠漂浮,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所以不管好不好、吸不吸引人,至少先做出來,讓後人做得更好。台灣也不只五大家族,還有其他中小型家族,希望這只是個開頭。
也許礙於經費限制,最後的呈現形式以動畫、戲劇重現為主,您們有哪些技術考量?
李崗:用紀錄片形式很難,演員一講話就露餡了,每一場戲的對白、腔調,還有戰爭場面,三千萬連一場戰爭戲都沒辦法拍。
許明淳:演員的動作是人為停滯的,不是數位定格,如果仔細看,他們還是有碎動。這還是因為如果要讓所有演員演出動作,我們沒有能力訓練好所有人的肢體、口音,看起來會很像古裝偶像劇。我們也沒有能力考證到恢復當時的場景。如果動一定會有問題,那乾脆都不要動,只讓幾個焦點主角動作就好。
劇情片、連續劇也許可以想像,但紀錄片不能這樣,因此只有下集出現了幾句關鍵性的對白。因為文獻變多,比如林獻堂的日記、林正亨的信,林祖密也真的有一張司令狀,所以下集比較敢,有可以推論的東西,事件對照日期就很清楚。此外,下集的鏡頭運動比較能配合動畫製作,團隊也比較成熟,即使延續上集形式,仍然有跳躍性進步。動畫部分還是牽涉到預算。上集全由兩位特效動畫師完成,下集特效動畫的預算比較充足,經驗也有了,資料影像也比較容易結合,用照片建構空間。
困難在於,這段歷史很近,如果遇到立場比較鮮明的人,他會自己判斷要不要進入你給的空間。觀點的差異造成有些說法某些人很難接受。終戰之後,林獻堂的故事比較少被提起,他在白色恐怖後不敢回來,因此相對比較尖銳。
李崗:台灣一般沒有做動畫的經驗,無論劇情片或紀錄片,也沒錢做。因為不知道怎麼做,就空下來,讓動畫公司擦屁股,花力氣也不見得做得好。明淳找了很多資料,有了上集的經驗,下集想得更清楚,每個畫面都要跟動畫公司一起發展出來。台灣代工能力很強,但缺乏原創經驗,我覺得這是蠻好的學習過程。動畫在台灣很難生存,要有美術底子,經過好幾年訓練,才能成為一顆螺絲釘,還要與香港、大陸、韓國工作者競爭。這次,我們都用台灣工作人員,還蠻自豪的。我認為技術可以包到國外做,最重要還是內容,而做出來後,推廣就盡力吧。
許明淳:我覺得前期整合很重要,特效動畫公司要早一點進組。這幾年台灣有些紀錄片也使用動畫,但《阿罩霧風雲》有好幾種動畫形式,把六十年的變化串起來。對我們來說,無論是內容、預算都耗費很多力氣,還好有上集的經驗,能夠讓這次規畫比較精密。
我們找了很多參考,選擇適合這個歷史氣氛的動畫風格,再去改良,並預先計算這個鏡頭該拍多少素材?角度是什麼?因為現在可以預先模擬,與成品誤差不會太大,因此第二集成熟度比較高。一個動畫公司可以把內容處理到這樣,特效人員與攝影、美術配合,我覺得這是很好的練習經驗。
除了上述形式,片中的旁白也很有趣,不是一般紀錄片常見的主觀感性旁白或受訪者的敘述,旁白又是如何思考的?
李崗:我們用旁白串起動畫和戲劇重演形式,做了國語、台語版本,表示對觀眾的誠意。我們很喜歡尹昭德的聲音,他以前是演員,聲音有感情,卻又不搶戲,跟音樂一樣讓人覺得舒服,是很中性的存在。我不喜歡辨識度太高的聲音,而學者的意見是外圍,會喧賓奪主,我們要講的是林家的故事。
許明淳:我們希望以當時的時空背景處理,所以不想用訪談等後設觀點或當代詮釋,全片旁白對觀眾來說可能有點吃力,也是很冒險的做法,但若使用訪談,就違背了我們一開始的初衷。我們希望觀眾可以進入當時的情境,體會主角的心理狀態,所以決定以旁白主述。確定戲劇重現後,我看了很多國外的例子,由演員念旁白的例子很多,但我們不希望個人色彩太重,尹昭德有深厚的戲劇訓練,又沒有太強烈的個人色彩,扮演了很好的說書人角色。
最後還是談談政治詮釋的問題,似乎這在台灣就會變得很難說清楚,您們怎麼看?
李崗:這其實很難,否則為何到現在很多人還不太談論?它牽涉到歷史解釋,於是非常敏感。他們家族中不同人的意識形態也不一樣,後代希望往英雄、忠孝節義的方向,但這無法滿足每個人,也不會有交集。所以,影片要有全景與高度,而不是去判斷好人、壞人,台灣對歷史的接受是有問題的,首先必須要打破忠奸好壞的區分。面對林家,我們沒有感慨也沒有傷心,眼睛要冷,心要熱。我們提供的不是真相,而是當時的時空,給你去思考,也不告訴你結論。我們當然還是有台灣意識,不是國民黨或日本人的觀點。我們秉持這樣的態度,就像白開水一樣,所有政黨給你的觀點都是在喝飲料,加了很多色素和化學物質,你必須喝白開水,才能讓養分上到腦袋。
透過這三個人的眼睛,體會他們的感受。左派提到林獻堂,會說他是地主,但他面臨的是什麼?我們是在講他,而不是在講不同觀點誰對誰錯。要回到他的時空去看,不能拿現在的價值觀去套。
許明淳:我們比較在乎的是不要出錯,但考證上一定會有疏失,所以針對第一集做了勘誤表,有十幾個錯誤。我們的共識是講清楚這三個人的故事,後設立場會形成成見,把自己的立場放下會比較有共識。林正亨投共,這在我的年代,共產黨是多麼恐怖,但當時的理想青年有大批人選擇投共,我們被灌輸的教育形成了這樣的成見,如果不拿掉這些,是沒辦法體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