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自己和好的旅程:專訪《到不了的地方》導演李鼎
2005年,一個影視導演和一位重機騎士,為了那位導演對父親的思念,踏上了一趟重機環台之旅。並將他們在路上所見、所思、友情話為文字,寫成了《到不了的地方,就用食物吧!》(大塊文化,2005)。他們一位是寫真男星徐君豪,一位是導演李鼎。在他推出生涯首部劇情長片《愛的發聲練習》(2008)後,李鼎費時超過五年籌備、拍攝,終於正式完成了這一部《到不了的地方》,並在上週五(5月23日)進行商業上映。
改編自他和徐君豪所撰寫的同名原著,並由林柏宏、張睿家兩位新生代偶像,領銜詮釋李、徐兩人,並將李鼎在旅途中對「和自己和好]的人生體悟,般上大銀幕和更多朋友分享。這部影片去年獲邀擔任2013年高雄電影節閉幕片,並受到觀眾好評。不過半年過後,登上院線的這部影片和之前有著不同的樣貌,李鼎邀請到蕭敬騰為他配唱電影主題曲,而電影也因為這一首歌的出現,順著旋律給人的印象,重新打造了不一樣、也是導演目前最滿意的樣貌。
而在台灣,我們鮮少看到導演將自己的自傳文字作品改編成影像,並親自執導演員在鏡頭前扮演自己,再現自己的人生片段。對於觀眾而言,我們也很好奇,這樣的創作過程,到底是什麼樣的經驗。本期《放映週報》邀請李鼎導演接受本報專訪,暢談他將思父之情,以及「和自己和好」的人生體悟,由文字化成影像,並經過兩年剪接後,終於和大家分享的過程。
過去我們有過《流浪神狗人》、《練習曲》等台灣公路電影,也有過《不老騎士》、《飛行少年》等以公路旅行為主的紀錄片。請問您在企畫《到不了的地方》的拍片計畫時,您期望這部公路電影可以在這一類型上展現什麼樣的突破?
李鼎(以下簡稱李):我很開心能和這些片子並列,因為它們都已經是很成功的電影,但我自己從小就不喜歡被人貼標籤,其實一開始還是有點排斥。而這部電影的誕生是因為先有了原著,但我原先也不認為我是要做一趟公路旅行,而只是單純地想為了心愛的爸爸,照著以前和他第一次旅行的路線出發,寫下他教過我的每一道菜,寫出一本用台灣各地最好食材料裡的食譜。其實想療傷就對了,就是某種自虐卻又帶著浪漫的計劃,所以沒想要它非要是個旅行。只是它剛好最後發展出來變成這樣子,但我心中並沒有想將它貼上公路電影的標籤。
但您剛才所提到的,恰恰都是我所喜歡的片子,所以我就想,我是否可以定義一個我自己的公路電影、旅行電影呢?我很愛旅行,發現當你在旅途上繼續追尋下去的時候,可能是你這一輩子最想要孤獨、最想看到自己的極致的時候,因此,你想要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看自己可以多渺小,或是在征服一個目標時,自己可以壯闊到什麼程度。如果《到不了地地方》是一部旅行的電影,主角的心情就應該是這樣子。但在創作開始時,每次想起我過去經歷的那些風景,我就覺得,我想要拍出人在風景裡最美的感覺,而那種美,就是你終於會為某件事情而停留,為某一個回眸而等待;在最壯闊、美麗的時候,希望身邊有人;強大的孤獨讓你可以再讓一個人進入你的生命中,那個人可以是別人,也可能是你一直不能認同的自己。
開拍之前,也因為我認識了林柏宏,我從這個二十幾歲即將入伍的年輕人身上,嗅出一種遺世孤立、不認同自己卻又想從別人身上得到認可的精神,從他身上的特質找到一個和我現在要創作的旅行/公路電影契合的精神。我就想,如果我能做出這個,別人怎麼標籤我都不重要。這是我第一次非常想要拍的電影,也是我想藉由「最美的風景是因為你停留」為初衷創作下去的電影。
這部影片也是改編自您參與寫作的旅行書《到不了的地方,就用食物吧》,可以請您分享這次將文字轉化成影像的創作經驗嗎?其中最困難的部分又是什麼?您又怎麼處理這個難題?
李:最困難的是和飾演的人相處,還有吸收他們帶給你的啟示。這部電影有三個困難點,如果我沒有解決,這部片是無法開拍的。第一件事是,我們當年出了兩本書,在第二本書的結尾,我和台客就決定我們再也不要一起旅行,或是不要再為了出書一起旅行,因為當有一個目的要完成時,我們一定會為此鬧翻,但我們想做一輩子的朋友,如果要再開拍,我們勢必要為了下一次的旅行合好。而這個時候他已經當爸爸了,有了小孩之後,他在一些事情上的想法都有了很多成長,所以我們很快便和好了。
第二個關鍵是和我的家人和好。原著雖然有三百多頁,但寫到我父親那碗湯的篇幅只有大約三頁。當年的我是想讓大家知道,雖然我很想我的爸爸,但我是 OK 的。但我心裡知道,我的恐懼來自於我跟我弟弟的關係,以及我擔心母親是否將永遠活在憂傷裡面。我得去解決這一部份,因為電影裡面一定要放這些東西的,如果沒有放,可能只是一部電影版的「時尚玩家」,沒有不好,但我們不缺一部這樣的電影。我也很快的和我弟弟和解,可能是我去到他家的廚房,發現他的香料擺放的位置,都和我們家裡的廚房一模一樣。後來在高速公路上,我還很感動時,他卻在我的車上主動告訴我他一直缺乏哥哥的愛,一直活在哥哥的陰影下。我們沒有看著彼此,就一路一直看著窗外的雨一邊聊著。後來我也慢慢可以和我的母親溝通,開始和她聊當初和父親戀愛的開端。聽到她對父親年輕時的印象,和我印象中的父親行像有很大的不同時,我是很驚訝的。
第三個關鍵,是我要找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來飾演我。因為,在教他演戲時,他一定會不停地問你問題,如果你不夠了解你自己,你要怎麼回答他,給他什麼樣的安全感?而他又是什麼外表?你又能和他真正的換帖嗎?如果沒有,鬧翻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前兩個關鍵都很快的解決了,但是第三個關鍵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所以我就先去拍了客語的連續劇《雲頂天很藍》這個連續劇操練我很多,雖然這不是我的故事,但我卻偷渡了滿多自己的想法,慢慢地才發現並沒有那麼難。我直到這部戲殺青後兩天,經過別人的引介認識了林柏宏,才找到了第三個關鍵。
這部電影講的是您個人的心境,飾演李銘的林柏宏如何符合這個角色?
李:當初朋友把林柏宏介紹給我,我看到一個和我高中時期有點像的男孩子,有對虎牙,笑起來很可愛,但他很嚴謹,甚至是孤僻的,有點悶騷難搞,不笑的時候有一種很特別的謹慎。談過幾句後發現,我們早就有一點交集:我們都有互加臉書,他也到過我去過的地方,兩人有些心有靈犀。
再深入認識後就發現,他笑起來很像我17歲的樣子,很天真、卻也很世故,可能是因為他也經歷過星光大道的比賽,所以看一些事情的角度是世故的,可是他隱藏的很好。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很愛他的爸爸,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表現。而在過程中,我發現他是一位天生就很像弟弟的人,但心裡一直想要做哥哥;而我天生就是一個哥哥,但是我一輩子都很想當個弟弟。因此,說不定我們兩個可以找到互補的地方。但是,見面當時他還沒當兵,我就跟他說「如果你願意先去當兵,這個角色就可以給你演。」沒想到隔兩天我們通電話時,他就告訴我他要準備入伍了。
聽到消息的當下我非常驚訝,但是當過兵的男孩子都知道,當兵就是等退伍,再展開一個新的人生。而且我可以從林柏宏身上看出來,他不想被兵役卡得不上不下的,寧願現在有的什麼都不要,先把兵役處理完。而這什麼都不要的個性,又跟我更像。我就想在他身上押寶,因為我們知道男人在當完兵後想要重新開始,如果我們讓他在退伍後的第一天就進這個劇組,他就會把在當兵一年半時所做準備一口氣釋放,讓表演更盡善盡美。
於是我就想,如果可以把當年我的旅行的兩位主角換成更年輕的人,我們還可以讓當年旅途中一些幼稚的行為合理化(笑)。而我在創作上的三個關鍵都克服了,那我就再用一年半的時間等林柏宏吧,如果我能過熬過這一年半,信任一個人一年半,將來拍片的問題都一定可以解決,因為這也在考驗我的耐性。
導戲時,您怎麼和林柏宏互相配合?會想把你自己的影子放入林柏宏的詮釋嗎?
李:當初開拍後的第十五天,我和林柏宏的合作就陷入了低潮。當初我們趁柏宏快要退伍的時候,就先用三天拍了所有在梅花園的戲,當時我就意識到一件事情:他太開心了,他把這一切想得太簡單、甜美,當他面對父親罹病逝世時的巨大傷痛時,可能會處理不來。所以當他做得很好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說過他很棒,我記得第一天拍,第一個鏡頭他只拍四條就OK了,之後他問我打幾分,其實我很感動,可以給一百分的,可是我知道,你現在這個就這麼不錯,到醫院後你一定要更進步。但我怕他到時撐不住或是得意忘形,所以只告訴他「我給你七十分。」
等到我們正式開拍時,我們拍攝的是醫院裡的戲,只有三天的時間拍攝,而這個男孩要在三天內表現出那麼深刻的情緒,加上醫院裡的戲有很多一鏡到底拍攝的鏡頭,如果一個人沒有配合好,就需要全部重來,這對只拍過一部電影(2009年《帶我去遠方》)的林柏宏而言,面對一百多個劇組成員,他的壓力是很大的。因而在拍攝媽媽在病房裡的死亡之吻時,我們兩個人起了一些爭執。因為當時我認為他情緒釋放的太少,但是他看過我所有的書和報導,知道我從父親住院到告別式,從沒掉過半滴眼淚,所以他以為他要演的是「一個沒有哭的導演」,他以為我應該會為此感激他,沒想到我卻告訴他應該朝另一個方向詮釋,因為我告訴他「換成你來演,在你身上就應該看到這個反應,我不要你模仿我。」有了這樣的溝通,後來拍攝其他張力比較大的戲的時候,就順利多了。
其實我就像是用我父親對我的嚴厲方式在對待他––「你是長子,你要應有的樣子。」可是你對他的好,所有人也會嫉妒,大家會認為「憑什麼是他」。他就背負了這樣的心情經過了拍攝的一百多天。當我在剪接室重新處理柏宏的演出時,發現他演的每一條都很好,而周圍的演員也都在他們詮釋的狀態裡面,每個人都比你更了解周圍的家人都是愛你的,感慨的是,過去自己為何從未發現。
本片和原著都主打「一個導演和一位台客」的重機公路之旅。為何選擇使用「台客」這個詞來定義您的旅行夥伴?您又怎麼去定義、想像所謂的台客?
李:十年前,因為蔡康永的電視節目「兩岸電力公司」的關係,「台客」這個詞突然變得很熱門,當時其他人對台客的定義,可能就是你講話有台灣國語,或是服裝上的打扮可能會讓人覺得很土。徐君豪給我的感覺卻讓我看到一種台客的新定義,他會親身去體驗一切事情,那是很迷人的。像他那種體育系的男孩子,他們就是很擁抱大自然,一回到家就可能幾乎全光光,他會用身體去感受一切事情、一切的溫度。那時候我定義中的台客,是一個會用身體去強烈表示他對一個人的喜歡的人。例如我喜歡你,我就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身上,或是拿你的臉,去做成擋泥板裝在我的機車上。(笑)
但是他們也可能是敏感的,只是他們不能輕易在人前洩漏,怕被別人說他們很「娘」。可是我跟徐君豪之所以會是好朋友,是因為旅行的那八次見面,他剛好都是在他人間蒸發的階段。當時可能因為一些事情,讓他想要從現實生活中抽離出來,而我正好就是他蒸發時期的朋友。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在跟我相處的時候,可以釋放自己的柔軟,而我也會欣賞他的柔軟。像他們這樣台的人,我認為就是很會用笑容和力氣去掩飾內心感動或軟弱的人,我才會稱他為「台客」。所以這十年來,這個詞才被大家廣泛運用,從負面的詞轉換成正面的意義。
飾演該角的張睿家如何符合這個角色?
李:他也是個體育系男孩啊!他平時就喜歡打赤膊,他在房間肯定就是個不喜歡穿衣服的人,他以前是拔河系的,但他其實是個非常敏感的男孩,而表演可以幫他釋放這個敏感的部分,而正好我們在選角的時候碰上他。
當初許多人和林柏宏配,都讓林柏宏看起來像個弟弟,挑了很多人都找不到適合的,除非不用林柏宏。但當初我已經決定要用他、等他一年半了,我也不在乎他的市場佔有率,因為我就是想要給大家看一個有戲的表演,我相信觀眾已經厭煩收視率、票房數字了,所以我就決定今天不論如何搭配,我都不會換掉林柏宏,我一定會等到可以和他搭配的人出現。這時候張睿家就出現了。我先讓他們兩人試戲,一開始就試了接吻那場,張睿家當時不斷挑逗林柏宏,那時候他「台台」的味道就出來了,那是我們以前在銀幕上所沒看過的他。而這時候柏宏也展現出一種害羞的氣質,但在害羞的同時,他還是想要當個老大,這樣的搭配恰到好處。接下來,我讓他們兩人坐下來,聊聊他們對父親的看法,也就這樣定了張睿家。
在片頭有一幕,您刻意讓唐立淇飾演的出版社主編在介紹李銘出版計劃時,手中拿著切.格瓦拉所寫的《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請問是否有特別的用意?
李:因為那本書也是大塊出的(笑),當時他們就是那本書和《潛水鐘與蝴蝶》去說服通路商進我們這本書的,希望藉此喚醒大家若當時切格瓦拉有這樣的經歷,你為什麼不讓台灣也有同樣的機會?我們當年真的是因為平安夜的照片傳到網路上,以及梅花林的照片傳回來讓網路上的大家感到非常驚豔,通路商才慢慢接受我們的旅行計劃。
如果今天你覺得公路旅行是種精神,對我們來講是種至高無上的榮耀,而且對重車族而言,我們踏上公路,最重要的是前面有沒有路,重車不像汽車,沒有倒車檔,只有前面有路,我們才可以繼續往前走,或是有空間迴轉,或是騎回起點。
本片過去曾在高雄電影節放映,這兩個版本間是否相同?在剪接過程中,怎麼處裡拍攝的素材。
李:這部電影過去一共剪了12個版本,我花了兩年的時間和剪接師討論怎麼處理拍攝的素材,和剪接師因而成了很好的朋友。而我則是從當初演員們演給我的這一切相處,從中找回創作的初衷。在這些版本裡面,曾有一個版本和大家現在看到的所有版本完全不同,是從林柏宏飾演的李銘在一間汽車旅館中崩潰的鏡頭開始,就不是一個旅行的電影,而是從林柏宏的角色去敘述他和父親的故事,大家都覺得這樣剪太屌了,但是大家又覺得這可能會傷害他,最後覺得任何會傷害演員的事情都不要去做,就不用它。
為什麼會傷害他?
李:因為你會看到一個演員的糾結,他當初可能自己不知道,這樣做可能會承受不起。而且他現在還不是巨星,可能也會有人覺得他憑什麼耍大牌等等,我一想到這個,就決定雖然這個版本的確很好看,但是我們還是放一邊,重頭再來。
從拍戲到剪接這兩年的過程,仍然是您延續書寫之後的療癒過程?為何決定這麼做?
李:會這麼做,是因為我真的想要做導演,我真的想要做導演。我以前覺得電視劇可以帶給我很好的收入,我絕對不要拍電影,不用付那麼多的責任,只要專心愛一個人就好了。但是我爸過世了,我不知道還要再愛誰。而跟我談過感情的人都覺得我很難搞,但我心中明明是很愛你的,我的感情一直找不到出口。
這部電影拍完之後,其實我是沒有喊殺青的,因為我們有場戲因為天氣的關係,一直沒有拍到,演員就這樣散了。監製徐立功跟我說,「殺青是喊給你們導演爽的,就兩個字,重點是:你的電影是什麼?」他這句話把我打醒了,為什麼要做導演?你是求別人對你的認同?還是要向某一群人證明什麼?如果是這樣,你不用做導演。你自己也知道,從小時後到現在,你曾經仰望著某一個人,很喜歡他的作品,因為它有著某種專注,有歷久彌新的感覺。如果你要做導演,就要做這一種導演,作品就需要誠實。如果你誠實了,當你的作品受到批評,是因為你要做導演了,別人的批評就會幫助你。如果你是希望尋求別人的認同而拍片,別人的批評就只會對你的這一部作品有用,對你未來的創作都幫不上忙。只有你現在願意對你自己誠實了,別人好的、壞的評論才都能幫到你。徐立功對我講的話讓我徹底醒悟,我答應他我會徹底改進,而且未來的十年我都會做導演,因為我確定我要做導演,我就會誠實地面對自己。
所以高雄電影節的版本也很誠實,燈一打開每個人都在哭,但我並不想這樣,而且還有人問我「你現在可以放下你父親了嗎?」但我拍得不是這個,我是希望你看完後會體會到,有些事情它一直會在,我們只是會和自己和好。所以當時電影已經剪完,導演已死,電影放映出來後就屬於觀眾的了。所以我自己一直希望如果有機會,我可以再剪一個版本,這機會直到我們遇見蕭敬騰願意為我們配唱主題曲,才終於成真,我們就用要重新配主題曲進行商業放映的名義,剪了現在這個版本,而也是這首由「VK克」創作的主題曲其中帶出的力道、情感,為這部電影勾勒出最後的樣貌。
請推薦放映週報讀者一個不可不看《到不了的地方》的理由。
李:不論在生命中的什麼時候,我們都常覺得「我們已經老了」,或是有時不我予的感嘆,這四個字給你強大的無力感,但是我想告訴你:「你沒有老。」「老」為什麼不是代表優雅、或是更多的歷練?如果你正好有這種狀況,最棒的懶人包就是這部電影。你可以把這些經驗全經歷一次,可以跟自己對話、去旅行、或是回家。我甚至希望看完這部電影,你會相信最美的風景就是你自己。
希望看完這部電影,你可以放下生命中的無力感,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