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悲劇英雄與小丑的兩極
北野武(1947~)在日本的百年電影史當中,就像最奇異的花火,在黑暗中綻放光亮。六○年代電視出現以後,日本電影市場迅速萎縮低糜,直到1984年伊丹十三的《葬禮》開啟日本電影的革新時代,獨立製片銳出,非科班訓練出身的導演逐漸受到重視,北野武就是其中之一。
於明治大學工學部就讀至大二便輟學的北野武,叛逆不羈地在新宿混嬉皮(這種少年混混的形象倒使人想起侯孝賢),隨後從事過牛肉場的工作,1973年與兼子二郎組成相聲團體「Two Beat」,以Beat Takeshi為藝名進入演藝圈,作風辛辣粗鄙,低級搞笑,並跨足擔任爆笑喜劇演員與當紅綜藝節目主持人(一個星期參加七個電視節目的錄影),而這個通俗文化界的巨星,卻從1983年演出大島渚的《俘虜》開始,分裂出另一種與先前極端對立的性格-沉默壓抑、嚴肅細緻。在該片中沉默與無表情的表演方式,發展成北野武個人作品高度風格化的主要元素。例如,《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1991)有一對聾啞男女,無法言語的愛情逼近默片的形式;《恣在年少》(1996)與《四海兄弟》(2000)有男性之間寡言鮮語的手足情誼,前者的沉默突顯迷途少年的困境與無奈,後者則詮釋異族兄弟一同亡命天涯的情感連結;而《花火》(1998)裡北野武親自飾演的西刑警更是成為他目前為止所有作品中,最沉默寡言的角色(也許也是空前絕後的一個)。但北野武這些類默片的設置與橋段,又隱隱然地超越了默片的侷限。正統默片須藉由強化的表情與肢體動作來補充言語的無,而北野武的人物連面部與身體的肌肉變化都極其稀薄精簡,有時甚至僵硬,一反日本影視主流戲劇化且誇示的表現手法,北野武嚴格去贅肉化的電影觀,反而為角色們塑造了深沉細膩的內心世界,也提供觀眾們無線豐富的想像空間。
北野武使人迷戀與崇拜(worship),因其人其影皆充滿悖論與矛盾,極悲與極喜,極輕與重,糾纏交織。在「北野藍」畫面的憂鬱色調,與對抗社會現實而終必失敗的悲劇英雄之間,總有零星的喜點,像是阿正與進二用勃起的魁儡惡整老師;深沉嚴肅的西刑警居然也會漫畫式地輾到手炸到臉而安然無事;菊次郎為搭便車而不擇手段,偽裝盲人,放置圖釘;Aniki和Danny讓敵邦俘虜玩變向的俄羅斯輪盤,生死關頭,卻真的像是遊戲。像是嚴肅冷靜的導演北野武,背後總有Beat Takeshi的影子,或者兩著對調一不小心就拍出《一起搞吧》(1995)這樣一部惡毒的裝瘋賣傻喜劇片,無厘頭到使人笑不出來(儘管如此,它做為涵蓋日本各種類型電影-色情、黑道、武士、動漫與怪獸科幻等-的雜燴式教材範本,仍具參考價值)。
簡而言之,北野武與Beat Takeshi的兩種極性之間,無可避免地存在著轉換、衝突、批判與自我扼殺,並成就了他使人無法抗拒的特殊性,在日本工業的沒落期,他是奇花異火那樣的導演。
生命的瞬間美學-《花火》
《花火》是北野武擔任導演的第七部作品,並一舉拿下第四十七屆的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紐約電影節最佳外片、歐洲電影節最佳外片。故事是關於一個名為西的刑警(北野武飾)因抽空前往醫院探視重病的妻子,而在一次緝捕行動缺席,落單的員警崛部(大杉漣飾)卻遭犯人槍傷成半身不遂,之後又在一次失敗的逮捕任務中,眼睜睜看著同僚中彈,一死一傷,於是抱咎辭去警職。為了照顧生病的妻子、殘廢且家庭破碎的崛部以及同僚的遺孀,一再向黑道借錢,由此走上不歸路…,在一切結束以前,生命就像花火。
《花火》的日文片名HANA-BI原為煙火之意,然而其羅把拼音以破折號將兩個漢字隔開,恰好營造出與本片主題貼切的轉折感:「生命-死」,花朵盛開授粉,是生命的延續,火焰將物質燃燒殆盡,與槍枝瞬間的觸發,二者都是時間的終止。生死二元做為本片的主題,似乎也透漏了北野武於1994年一次瀕死的車禍之後,對於生命更深入的省思。
人生對於西這樣的悲劇硬漢來說,是一開始就知道要死,一如片頭打出HANA-BI之後,旋即出現一個鳥瞰鏡頭,地上兩個斗大的血字「死?」(去死之意)。活著,意味著只有現在沒有未來,他因而得以暫時脫離社會現實的制度與道德體系,破除規矩。所以他可以不顧過去警察的身份,向地下錢莊舉債,狠狠打傷前來討利錢的流氓後,又無所顧忌地上門再借一筆。最終他索性喬裝警察搶銀行,守信用地給黑道還債,分送給朋友們最後的禮物,然後帶著妻子展開一段不能回頭的旅行。儘管那不過是殘酷而毫無希望的掙扎,他至少保留了自由與自覺/決的能力。相較之下,自殺未果而終於拿起畫筆作畫的崛部,雖然在畫作中,透過以花為頭(或器官)的各種超現實生物,表達了豐沛的創造力,他依舊愁苦抑鬱的神情暗示了精神創傷的無法復原,畫畫對他而言是被動的不得不的選擇,他雖然是要活下去的,但形同槁木,比起西瞬間的生,他才是真正絕望與永久的死。
到了這部作品,北野武最具特色的兩項電影質素-「瞬間性」與「沉默」-都已臻於成熟,「瞬間性」展現了暴力的冷酷與直接,「沉默」則表達溫情與婉轉。
如湯禎兆所說:「北野武往往把暴力場面褪去『表演化』的色彩,而真正集中回到暴力那一瞬間的場面,藉此呈現暴力的尖銳本質。」原來擺在桌上的筷子,下一秒就能插進流氓的眼睛;出拳立刻有血水噴濺;當北野武想做掉誰,必定一槍斃命(這種秒殺的暴力呈現在《四海兄弟》中進而結合了幻燈片式的蒙太奇,簡捷有力地製造出眨眼之間屍橫遍野的效果),而每一次暴力的突發也都有聲音的突發緊緊扣合,無論是槍聲、拳擊、肉體或物體的碰撞,都儼然自成節奏。此外,北野武也利用剪接處理打鬥過程的省略,例如西與車廠技工的對決全部發生在景框之外,景框內只有一名表情呆滯的技工在旁觀看,配上富有節拍感的打鬥畫外音,然後拍下兩人的影子與技工倒地,從頭到尾兩人甚至不曾同時出現於一個景框之中,便乾淨俐落地把看不到的事件解釋完畢,觀眾則逐漸從次旁觀者、旁觀者的視野進入打鬥者的觀點,近距離感受暴力的質地。
值得一提的是,北野武對瞬間性的敏銳掌握,促成剪接上的流暢。從西拿起打火機點菸的剎那跳接至犯人開槍襲警的剎那;流氓射殺欠債者的槍響正好接合至西準備搶銀行而正在試槍的時刻;西與妻子燃放的煙火,在一聲爆炸的瞬間,綻開成崛部畫中的花火。北野武藉由共通的暴發瞬時性,完成共時或因果的串聯,實在是精妙的技巧。
撇開冷酷與暴力,西的異常沉默(整部戲開口說話的場面只有十場左右),反倒表現了這個角色含蓄的溫情關懷。他時而從自己的沉默陷入默片式的記憶中,例如地下商店街同僚遭歹徒槍擊的回憶(第一次完全無聲,第二次僅有槍聲),與半身癱瘓的崛部呆望著大海的背影,都暗示了他對於其他人的歉疚、牽掛與責任感。當田中的遺孀收到西寄來的金錢補貼,崛部打開箱子發現裡頭是畫具、顏料雨一頂畫家帽時,畫面就補充說明了先前西面對他們不發一語、反應稀少時所沒有表現出來的,壓抑深沉的溫情,但他選擇默默行善。而西與妻子的相處雖然沒有對話(僅有沉默或單向的言語),卻是表情僵硬的西唯一有笑容的時候,長時間的沉默與陪伴則替他間接迂迴地道出背後的情感。對妻子的深情一方面稍微平衡了他前半部苦澀的硬漢形象,另一方面也替整部以悲劇為宿命,且禁慾色彩強烈的沉重電影添加一點點甜蜜,似乎最後的兩聲槍響,就不那麼可怕與痛苦,而是愛與生命高潮的結束。
長出翅膀的旅程-《菊次郎的夏天》
《菊次郎的夏天》描述一個由奶奶獨自撫養的小孩正男(關口雄介),隨著學期結束假期到來,平日的玩伴也與全家人出了遠門,他益發感覺孤單。但就在無意間,他翻出抽屜中媽媽的相片,於是打破撲滿,立刻出發尋找媽媽,又陰錯陽差地讓菊次郎(北野武飾)陪他上路…展開既天真夢幻又殘酷現實的冒險旅程。
拍慣了凶暴場面的北野武,在《花火》之後又出新招,脫除過往的暴力色彩,透過《菊》片,北野武要溫馨地講「兩個孩子」可愛動人的故事。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正男口中稱呼的叔叔,除了混吃等死的老油條德性、喜歡酒店小姐、中年突出的肚子與成人的壯碩身材之外,根本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孩子(相較於北野武在其他片中的硬漢形象,菊次郎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丑)。
他和不會踢足球一踢就摔在地上的正男一樣逞強,不會游泳還硬帶個泳圈故作熟練,在池裡栽個兩腳朝天,然後他又趴在房間的茶几上笨拙地揮舞四肢練習游泳,就如正男邊走邊踢裝在球袋裡的足球,非正規而執著的姿勢。正男對著暑假作業發楞,小孩不懂菊次郎也不懂。進了旅館,他對訂房的規矩大呼小叫,看了喜歡的夏威夷襯衫與墨鏡,就逕自取走,留下舊衣物作為交換,又帶著正男坐進展示船,釣池塘裡的觀賞用魚。正男在地上撿到一張過期賭票,他也信以為真興高采烈地拿去兌獎。菊次郎對於現實生活的法則都還是很天真很沒有概念的,為了博取同情搭便車,他能想到的也只是用彩色筆把正男的臉畫得可憐一點,或過份誇張地扮成瞎子(像扮家家酒的小孩把戲),不然就在地上擺圖釘,十足是惡作劇兒童的舉措,車輪扎破了,他又以滑稽的動作拔腿就跑。在老舊的公車亭,他拿三顆橘子偷偷換來別人的三顆飯糰,遞兩顆正男,正經八百堅強萬分地說:「大人就是要為了小孩犧牲自己的。」話畢便夾著自己留一手的飯糰,躲到外面偷吃,他根本不是一個大人,他只是一個身體長大了心卻沒有長大的小孩(特別是他贏了自行車賭局,雙手高舉冰淇淋,得意洋洋飛奔回來的樣子)。
然而,就算在溫馨喜劇中,現實也仍然是殘酷不堪的,正男出門的第一步就被少年混混勒索,又遇到菊次郎這個不負責任的無賴,當他們終於風塵僕僕趕到媽媽的住處,卻發現門牌掛的不是媽媽(跟從爸爸以後)的姓氏,那時一個美麗的女人從屋內走出,身邊還有一個男人小孩左右圍繞,畫面瞬間無聲,兩個正男與菊次郎的臉部特寫處理了孩子失去母親的震撼與傷痛,也說明了菊次郎到療養院只是遠遠地靜靜地看著母親時,心中的情境,他與正男其實都是孤獨且脆弱無助的靈魂,結伴一起面對一件需要花費勇氣的事。索幸在他們的成長路途上,都能夠遇見天使,天使鈴的故事與神力也許都是虛假的,但胖子與禿子跳進池塘假裝大肚魚和八爪章魚時,鈴鐺在正男手上的釣魚竿噹噹作響時,就有幸福的滋味,當正男終於可以與菊次郎握手、抱抱,這次他回家的路上就不那麼寂寞了,因他背上長出了一雙藍色包包的翅膀。
參考文獻
淀川長治編。劉名揚。1999。《完全北野武》。台北:城邦。
湯禎兆。1996。《感官世界》。台北:萬象。
迷走。1996。〈通俗文化與虛無-對北野武電影的一些隨想〉。《電影欣賞》79:13-17。
(本文由中央大學電影研究室熱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