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波特-安卓珍妮的探戈
日前於金馬影展觀賞了莎莉波特(Sally Potter)的新作Yes,感動不已。全片如一首長達兩小時的詩,對話在韻腳間進行,內容如刀鋒犀利,但其餘音卻如羽絲迴盪。相較波特之前的作品,Yes的格局更大,除了場景流轉,音樂變化之豐富外,主題涉及911後的國族、宗教、政治對立,波特以筆下溫柔又堅韌的身體情慾、情感連繫貫穿文化衝突與爭戰異議。我們像溫德斯的天使聽見角色的內心細語,感受他們(也是我們自己)的反覆掙扎與失落痛苦,一字一句直攻淚腺,並引人深省。
波特的電影總是專注而美,滲透力極強,內容常引發性別議題或男女平等關係之探討。有人說她是女性主義者,但我更覺她是一個充滿能量與愛的人類。她歷年來的創作中,一直在思考生命為何連結,以何連結,而這連結若是「愛」,力量之強大可造成何等的毀壞與包容。
兩年前我在女性影展的座談會,見到了莎莉波特本人,她眼神清澈慧黠,帶有非常古典的英式婉約氣質,言談優雅又同時具有爽朗活潑的氣息。她深刻的思辯與才華洋溢的編/導/演能力,使她能夠在嚴謹的製作與不多的預算下創作出令人驚異的作品。十餘年來,她的作品量少質佳,像《美麗佳人歐蘭朵》、《夢幻舞神》、《縱情四海》到《Yes》每一部都聲名響亮,皆可稱為代表作。
《夢幻舞神》The Tango Lesson, 1997
曾經身為專業舞者的波特,自幼時開始習舞,少時接觸電影拍攝,由英法阿根廷聯合製作的《夢幻舞神》(原名The Tango Lesson「探戈課程」)便為結合這兩者的挑戰之作。由導演親自上陣,與探戈舞星帕布羅維農(Pablo Veron)共舞。故事的開始,莎莉放棄了名為「盛怒」(Rage)的劇本,她決定拍一部電影,女主角是電影導演,名為莎莉,男主角為舞者,就叫帕布羅。他們共舞,他們演出。名為探戈課程,但授課內容實為舞蹈、愛情與生命之歸屬。
俗語說 “It takes two to tango.” 探戈,相關兩人在舞蹈中的位置變化,身體的拋出與承接,這若即若離的默契就像心的錯位,沒錯,「錯位」也需要默契,否則就會失手、跌撞。身體與靈魂在舞蹈節奏中共振,步步踏響都是存在。然而,當習慣領舞的帕布羅要求莎莉在他們共舞時「什麼也別做,只要跟隨。」(Do nothing, just follow.)時﹔當導戲的莎莉要求帕布羅聽從(follow)她的指示時,戲與舞,在虛實掩映間透出情感與權力關係的相互消長。由此,穿插於黑白片中的彩色劇中劇「盛怒」(也就是莎莉所放棄的劇本)便可視為一個關於主客異位的玄妙隱喻:廢了腿的服裝設計師懷疑媒體所看到的,究竟是他最愛的模特兒還是他的衣裳……模特兒是他的靈感來源,她的存在彰顯其作,但他認為同時「被看到」的模特兒搶了他嘔心瀝血之作的風采,為了爭回「看」的掌控權,抹除與保留成了最暴力的選項。
一次激烈的爭吵中,莎莉對慣於獨享觀眾掌聲的帕布羅說:「你不知道怎麼看,你只在乎你是否被看!你從來不用心看。」而拍電影就是一種「看」,身為導演,站在攝影機後的莎莉看著帕布羅─她的作品,她的情人,她的舞伴,她的演員。我恍然了解,這「看」其實是種溫柔的「理解」,而他們要相互理解了,才能真正做到彼此跟隨-因為see與follow這兩個動詞的意義都與understand緊緊相連。電影海報上莎莉與帕布羅模仿『雅各與天使』的搏鬥之姿,那搏鬥的一方或許是另一個勢均力敵的自己,兩股力量的平衡形成靜止的依偎,彼此在重心的置放點上深思著…如片尾莎莉擁著帕布羅所唱:「你是我,我是你。兩人合一,這一即是二。」(One is one, and one ‘are’ two.)
探戈,如舞蹈中的安卓珍妮。
註:
安卓珍妮(androgyny)為柏拉圖所說的雌雄同體
字首andr-在希臘文中表示男人,字尾-gyn指女人
《美麗佳人歐蘭朵》Orlando, 1992
《美麗佳人歐蘭朵》改編自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小說Orlando,從伊麗莎白一世到二十世紀,擁有永恆青春的歐蘭朵穿越時空四百年,全片分為死亡(DEATH)、愛情(LOVE)、詩(POETRY)、政治(POLITICS)、社交(SOCIETY)、性(SEX)與新生(BIRTH)七個章節,透過雙性之眼觀看愛情、階級、性別差異。
歐蘭朵因受伊麗莎白一世的喜愛,被賜與城堡和尊榮,但同時,女皇也誠心提出要求:要歐蘭朵永不憔悴、永不凋零、永不衰老 (Do not fade. Do not wither. Do not grow old.)。 但這「不老」除了肉體的青春,還具有另一層對於生命的哲思─她必須具有心靈活力,見證人類歷史並超越當下。
原著小說Orlando吳爾芙以情人薇塔(Vita Sackville-West)作為書中主角歐蘭朵的角色藍圖。Orlando既為小說,又為吳爾芙為薇塔所作的假/擬傳(mock biography),書中敘述者為一男性傳記作家,吳爾芙藉由這位「傳記作家」發聲,以「他」的觀點看歐蘭朵 (他/她),作傳者的主觀意識常於行文間明顯轉向讀者,對讀者說話﹔而電影中,導演莎莉波特讓歐蘭朵自己對著鏡頭說話,在章節段落間,他/她偶爾回眸看著螢幕對面的我們,吐露他/她內心的注解。舉個例子,歐蘭朵每每經歷人生變動,便會連續沉睡七天。(「七天」是個值得玩味的時間,上帝造物七天,女性經期七天,七天為一轉變週期。)第二次的甦醒,「他」成了「她」,成了女兒身的歐蘭朵洗淨臉龐,凝視鏡頭說:『同一人,什麼都沒變,只是性別不同罷了。』(Same person, no difference at all, just different sex.)這翻轉性別後的凝望,是面對觀眾,但也像照鏡。
書中時空跨越四百年一直到吳爾芙停筆的年代,而電影,莎莉波特諧仿吳爾芙的做法,將其延伸至當時拍攝的實際時間,也就是1992年,歐蘭朵的生平與作品同步延展,使角色更是鮮活、有機(organic)起來。她的生命與其所歷經的時代文化背景互文,呈現自伊麗沙白一世至世界大戰結束,歐洲社會中,性/別定義的變與不變。例如十八世紀,藉由安排歐蘭朵與文學史上著名的男性作家Pope, Addison和 Swift會面,諷刺了當時以男性為主的文壇,及他們對於女文人的輕視,並點出了文學與性別傳統中的階級關係。
《美麗佳人歐蘭朵》經歷春夏秋冬、時代演進,整部電影場景瑰麗飽滿、氛圍奇異詭譎、服裝繁複華美。主角歐蘭朵由蒂妲絲雲頓(Tilda Swindon)飾演,再適合不過,因她同時具有男人跟女人的氣性─清瘦、俊美且纖柔,倨傲的眼神中帶有一股靈妙之氣。而伊莉莎白一世,由英國男同老作家昆汀克利斯(Quentin Crisp,於一九九九年逝世)反串演出,此安排對於性/別有另一番微妙詮釋。
波特曾於女性影展座談會中提到,因經費不足,無法另聘作曲家,煩惱之際,她突然靈光一現,心頭浮出樂音,便馬上找來David Motion將她那未成形的旋響譜成配樂,以弦樂搭配電音的編曲,畫面在音樂律動中更顯廣袤無垠、氣勢磅礡。片尾,由天使Somerville所唱的<到臨>,怦然的節奏與出色的詩詞,道出穿越時空、不斷重生,迎向未來的歐蘭朵所洞見的生命之美。
「我來了!我來了!我熬過來了。
穿越時空走向你
在這融為一體的時刻
內心一陣狂喜
就在此地,就在此時
終於我自在歡喜。
是的,終於
我擺脫了過去
而未來在對我招手
我來了,我來了
我身在此處
既非女人,亦非男人。
我們二而一
我們緊密不分離。
有著人類的面容
我身在塵土,也身在蒼穹
我正值新生,也正在凋零。」
"Coming"
I am coming! I am coming! I am coming through!
Coming across the divide to you.
In this moment of unity
Feeling an ecstasy
To be here, to be now
At last I am free -
Yes - at last, at last
To be free of the past.
And of a future that beckons me.
I am coming! I am coming! Here I am!
Neither a woman, nor a man -
We are joined, we are one With a human face.
I am on earth.
And I am in outer space.
I'm being born and I am dy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