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的耽溺~葛斯范桑
這次想談談我很不喜歡的一種導演風格:是由Gus Van Sant執導的幾部片子。
從《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My Own Private Idaho》(1991)到《大象Elephant》(2003)、《Last Days》(2005),看Gus Van Sant的電影一直讓我覺得很辛苦,他的電影很喜歡處理社會邊緣人物的邊緣性格,這些人既處邊緣,意味他們是少數。對觀眾來說,除非工作性質會讓他接觸到邊緣性格,否則,要同情同理這些邊緣性格,便得有個將邊緣性格說清楚的中介橋樑,讓觀眾能夠明白。這種電影語言的敘事過程,勢必要有某種程度的理性與客觀,方能在陳述邊緣性格時,同時也站在觀眾的立場,給觀眾可以思考、可以同情同理的空間。
但Gus Van Sant使用的電影語言,不管鏡頭、剪接、敘事,全都耽溺在主角們邊緣性格的主觀情緒感受上,將那些邊緣性格極端化、激烈化,當他用盡一切可能把情緒宣染到淋漓盡致後,也就是電影結束之時。或許Gus Van Sant想透過這種耽溺,勾出身為觀眾的我們的情緒,讓我們身歷其境的經驗這些邊緣人物的邊緣性格及其痛苦,但我卻恰好因為他這種刻意的過度的耽溺,感覺自己很不被尊重的,在完全沒有機會理解之下,就強迫去經驗一場莫名其妙的情緒陷溺。
《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My Own Private Idaho》,真正的邊緣人絕不是故意用毀壞自己、作男妓,來向父親報復的史考特,因為他既發誓到二十一歲他就會徹底改變,讓父親以他為傲,當然也就表示,他絕對有能力自救,他知道自己在作什麼。真正的邊緣人是邁可,他是男妓、他是愛上史考特的同志、他有隨時陷入昏睡的嗜睡症。而Gus Van Sant對邁可,也用上特別多的宣染情緒的鏡頭,譬如每當出現美的不得了的鏡頭:銀色急流中跳躍的群魚、空曠寂靜的長長公路、白色翻滾的朵朵層雲、有白色柵欄的木製房屋....,每當這些充滿表現主義手法的鏡頭出現後,隨即都是邁可從幻象中進入昏睡。邁可是徹底無望的,他被回頭讓父親驕傲、繼承父親一切的史考特遺棄,他尋找不到遺棄他的母親,他無法克服嗜睡症,他也因嗜睡症和世界隔絕,最後,他昏睡於長而寂靜的公路中央,被陌生人拾上車,他的未來會如何,沒有人知道。
電影敘事中,邁可的邊緣性格是絕望的,充滿情緒宣染力的主觀鏡頭,強迫觀眾經歷一場讓人筋疲力竭的情緒陷溺,我們無法思考,無法保持距離,無法置身事外,我們被迫成為他,直到電影結束,才有機會想想,然後驚覺:且慢!為什麼我們要接受這捏造的故事、接受邁可毫無希望的過去與未來,在這捏造中,耗損自己的心力?
《大象Elephant》,Gus Van Sant則是刻意用很多因果之間毫無邏輯、時間順序既碎裂又無秩序、鏡頭與正在說話的演員之間沒有正常該有的對應、事件瑣碎彼此之間又未必相關的電影敘事,來表現兩個青少年槍擊血洗學校的荒誕無理,因為他們的邊緣性格已經完全跟現實脫序,因此你也不可能從電影敘事中找到任何殺人或選擇殺誰的背後理由。看《Elephant》,一樣的被強迫經驗一場莫名其妙的大屠殺,比起來還寧可看同樣是陳述青少年槍擊事件的《科倫拜校園事件》(Bowling for Columbine,Michael Moore執導),好歹說了點重點:邊緣青少年既然一直存在成為社會問題,那麼,至少不要讓他們手上有槍。
《Last Days》,更是有過之無不及了,電影剪接有《Elephant》的時間碎裂拼湊,鏡頭處理的情緒宣染是《My Own Private Idaho》式的。儘管Gus Van Sant會用長鏡頭遠距離帶我們「觀看」自殺前的布萊克,但這種長鏡頭「觀看」,就能使電影敘事客觀鋪陳嗎?絕不,我們完全被強迫進入一個拒絕朋友親人、只想著要自殺的重度憂鬱症患者的主觀情緒裡,陪他一齊陷溺,直到他自殺了我們才終得解脫。
要帶觀眾同情理解、感同身受,非得要用這種暴力式的情緒,逼觀眾毫無心理情感距離、毫無理性分析空間的,陪主角們身歷其境走一回?比起來,同樣擅長處理社會邊緣人的導演Ken Loach就冷靜理性的多,他的《Sweet Sixteen》,儘管一樣描述少年母親那無法自救、旁人無計可施的非理性悲劇抉擇,但Ken Loach就是平鋪直敘白描著一個故事,直到少年最後在海邊絕望的說:「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樣。」鏡頭處理仍是客觀的,而這種理性冷靜的處理法,給我們思考空
間,卻絕不會讓我們少掉對這社會邊緣家庭的同情與理解。
看Gus Van Sant的電影會這麼辛苦,正是在於少掉了這種理性客觀,少掉了這種距離,在觀眾和邊緣人中間,沒有任何中介橋樑,因此看完電影後,總想跟Gus Van Sant咆哮一下:「你喜歡耽溺在頹廢的美感裡,我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