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方寸,世外無垠:略談《素還真》的電影手法
編按:2022 年,臺灣電影《素還真》由霹靂布袋戲改編同名當家主角「素還真」起源故事,力圖突破新局;近日,《素還真》於 2023 年鹿特丹國際影展放映,亦有不俗口碑,一度登上觀眾票選榜,獲國際觀眾肯定。本期《放映週報》刊載香港作者陳子雲評論一篇,其以資深霹靂布袋戲戲迷角度,書寫霹靂布袋戲求變的企圖,指出《素還真》的其中成敗,也回顧自己在霹靂布袋戲中看見的美學發展。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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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靂布袋戲一直求變,由通天教主黃海岱起,傳承數代的黃家一直隨時代變化敢於求變。去(2022)年初新年上映的《素還真》,將當家主角素還真的起源融合超級英雄電影的成長軌跡,重新演繹生平,強調素還真作為「英雄」,如何感應天命,覺醒力量。技術上延續《東離劍遊記》與日本開展的合作,引入特攝片的怪物設計和拍攝,拍攝也變得更加像一部劇情長片。口白比例減少時,又見盡量維持「生旦淨末丑」角色傳統;既完美隱去布袋戲的「舞台」,但又要面對近鏡拍戲偶,卻沒有表情讓觀眾沉浸的尷尬。
革新之際,一部講素還真起源的電影,卻遇上靈魂人物、口白「八音才子」黃文擇逝世,引來多少戲迷懷緬憶舊,隨著正劇《戰魔策》正式更換口白,新舊之間又引起一輪比較,現今的黃家人來去如何自處?
布袋戲的舞台
由野台戲到電視布袋戲,掌中風雲始終緣於舞台,所以布袋戲的慣常拍攝形式是橫向呈現。舉一個千禧年代的經典例子,兵燹對決欲蒼穹那一場,由推軌鏡頭橫移帶出前中後景,前後景皆為枯樹,而兩人置於中景。兩人對峙時用上正反打,分鏡帶出其動作、腳步,然後回到全景,推軌鏡頭推向舞台正中,帶出舞台的縱深,亦呈現出枯樹割裂畫面的構圖美感。到拍攝兩人交手,無論兵器刺挑、身體騰挪,都可見舞台的橫軸,換言之觀眾看到的戲偶往往是其上半身,而且展現左側身體(戲偶都以左手持兵器)。而橫軸線下藏住操偶師的手;正因為如此,拍攝戲偶的腳部動作時,必須分鏡呈現,而非看見整個戲偶手腳並用交擊。
霹靂近年與日本名編劇虛淵玄合作開發的《東離劍遊記》,開發新 IP 外也重製《刀說異數》,在串流平台上映,接班人黃亮勛提出「偶動漫」概念,革新品牌形像,然而《素還真》之前的《奇人密碼-古羅布之謎》(2015)試圖一次完成「開發新 IP」與「拍攝技術革新」兩個任務,卻票房失利。「求變」並非今日接班人們上場才有的事,1988 年誕生的霹靂除了搶佔錄影帶租賃市場,亦開設自家電視頻道,20 年前霹靂推出電影《聖石傳說》(2000),強調戶外實景拍攝,兩代黃家人都嘗試走出舞台或攝影棚,試驗戲偶在舞台以外發展的可能。
《素還真》的拍攝手法可說是與《聖石傳說》異曲同工,透過刻意營造的豐富攝影機運動,雖然沒有戶外實景拍攝,但成功以不同的調度隱去「舞台」的存在,如我們可以更多地見到戲偶全身運動的畫面,不是說正劇不曾見到同樣的畫面,但顯然牽涉到成本問題。多機拍攝、調度,《素還真》的分鏡也與正劇不同,過去正劇戲偶較少用近鏡拍攝,也曾經出現過用特技為戲偶創造出一剎那的表情,如使用怒火燒盡九重天的素還真會露出憤怒相,或者有角色在面部特寫時露出一抹微笑。電影有更多近鏡特寫,但是不知為何沒有沿用特技表情技術,結果便是鏡頭調度確實與真人電影相似,電影主題與超級英雄電影相似,但戲偶終究是沒有表情,把近鏡特寫令觀眾集中注意力到角色面部表情、沉浸角色情緒的功能抵消掉。
問題是,戲偶沒有感情的話,戲迷又何以看得投入?關鍵在於口白,「八音才子」黃文擇不止擅長演繹各種角色,不限男女身份年紀,旁白描述角色戰鬥或吟誦其詩號,30 多年來始終是霹靂一大特色。《素還真》刻意減低旁白,又維持單人口白的處理(除了一些跑龍套由他人代勞),也許是抱著一種要朝向劇情電影的目標。類似的摸索在《東離劍遊記》可見一斑,改由日本聲優多人配音,同時保留黃文擇演繹角色詩號,令日語、臺語同場展現,頗為有趣。然而,《素還真》的嘗試,未知是否要顧及黃文擇的身體狀況,除了片頭以旁白敘述五山由來外,旁白的比例相當少。
布袋戲電影要怎樣拍?
這個舞台,有黃家數代人的經營,可是每一代人接手、繼承同時也渴望出走,令布袋戲可以走得更遠。從《素還真》劇情主題來看,素還真不妨稱為「少年素還真」,師承八趾麒麟設定不變,師弟「月才子」談無欲也在,只是「星才子」無忌天子大概不會再出現。師徒情義,少年成長,領受天命,獲得力量拯救蒼生,成為英雄,那就是《素還真》的主線;這見諸不少超級英雄電影,甚至可以說是最經典,最普世的角色成長軌跡。由於大部份戲迷多年接收的素還真的形象近乎聖人,大智大勇大仁大義,是頗為──甚至可以說太過飽滿的角色,早年生平自然值得落墨大書特書。由此我們見到一代神人的成長,也交代了曾被戲迷笑稱「化身無限供應」的背後因由,但是作為不曾接觸過布袋戲的觀眾,他們會怎樣理解《素還真》的故事?而從結果論來看,票房證實種種嘗試還是未竟全功,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大概是新與舊之間的煎熬。《素還真》設計出禹歡父子失義,對照素還真師徒情真,坦白說是很有潛力的一筆,但對於戲迷來說,似乎又太多珠玉在前。作為長壽劇,江湖情仇、爾虞我詐、多方角力、智鬥群雄、武戲淋漓盡致,都是霹靂多少年來的長處,明顯那些元素無法完全適用於劇情長片的格局。要開創新局,就得面對雙重壓力——新觀眾是否接受從而轉化成新的 fandom?老戲迷對當家主角的 reboot 又是否照單全收?
作為一個香港觀眾,小學時正值亞洲電視外購播放《雲州大儒俠》史艷文,在地化改編口白成為諷刺本地時事,卻未使我熱愛布袋戲;直到 BBS 年代,不知誰人轉帖一批霹靂布袋戲的劇情、武戲剪輯,才真正令我陷入狂熱不可自拔。那批剪輯由《霹靂圖騰》到《霹靂劫之末世錄》不等,而當時霹靂 on 檔的是《霹靂兵燹之刀戟戡魔錄》。為甚麼要自陳入坑身世呢?因為我現在回望那段時期的影片發現,霹靂布袋戲的影像是有其美學。
分鏡快、狠、準,武戲強調速度感,戲偶不像現在的那麼大,騰挪跳躍具備美感。無論是兵器對招,拳腳來往,在精準分鏡下,其實大家都看得清楚戲偶怎樣動作;有快自然有慢,戲偶要表現情緒,更多時是連動全身幅度的動作,經典例子如「某某倒退數步,口吐朱紅」、「小樹林急急而奔」,配合口白演繹,在有限時間與成本裡盡可能以戲偶動作、聲效、口白、配樂快速完整表達劇情。如一場決戰的時空、人物、情緒,慣常用分割或融疊畫面表現出來。更不必說霹靂的劇情天馬行空,各種元素不問中西盡皆挪用,構築異色奇幻江湖,具有極強烈的混雜性(Hybridity)。在連續劇的成本壓力下,霹靂布袋戲的美學可以說是一種 Craftmanship,在兼顧成本效益大前提下,營造一種與其說像電影,不如說更像映像化的漫畫美學。
不知道《素還真》是否一心要拍出「不像霹靂、能與國際超級英雄片市場接軌的布袋戲電影」,反而忘記了霹靂布袋戲本身的影像特色、魅力。如戲中素還真施展一人三化,我立即想起當年風之痕施展「魔流劍·風之痕」一人雙化,被紫衣劍者刺中要害後化出兩個分身,一左一右轉到對手身後,合而為一。慢鏡拍對手驚惶回頭,但風之痕高舉雙劍劈下那幕極具速度感,一格劍鋒沒地的特寫,接一格風之痕默然低首的特寫,對手已經斃命。
故事與美學的重要
掌中乾坤,方寸江湖,每一代黃家人都渴望求變。20 年前霹靂拍《聖石傳說》,走出戲棚戶外攝影,與玉皇朝合作開發由同名香港漫畫改編的布袋戲《天子傳奇》,又拍時裝布袋戲。現在《素還真》回歸初心,同時接引日本特攝片技術、動漫開發經驗,參考超級英雄電影套路,音樂不再走中國風,戲偶動作變得愈來愈精緻(如素還真懸絲把脈的手指操作,在正劇大概很難看到),但是霹靂布袋戲作為長壽連續劇而建立的美學,有沒有試圖嫁接到電影拍攝上面?如果試過發現不行,那麼布袋戲電影的美學又應該是甚麼?為甚麼這個故事只能夠通過電影媒介來呈現?在技術、美術、戲偶設計革新以外,布袋戲電影應該要說一個怎樣的故事?忠孝節義如果略嫌陳舊,更新及賦予當代人的思考,會否比照搬超級英雄電影套路更有效?
我以為最好的例子不在國門以外,他山之石如黃立綱的金光布袋戲,以墨家理念探討成全、得失、取捨,建立相對完整及內聚的「九界」,每一個境界每段故事,都離不開墨學的再演繹(關於這點,文化人胡又天數年前已有專文探討)。再加上當時霹靂劇情偏向氣功特效為主的神戰路線時,金光彷彿繼承霹靂當年建立的影像美學,人物具血肉,劇情紮實,分鏡調度凌厲,已經開拓出一批新的 fandom。
新舊之間的磨合與陣痛最是煎熬。《素還真》的問題在於革新了面子,卻未有時間心力鑽研「裡子」(美學)的革新,各樣呈現技術上來看真的好,但是合併一起來看,卻總覺得平淡如水,深刻亮眼處不多,最多只能說完成了劇情片的基本要求。或者真正的回歸初心,還是得回到故事上面,有沒有可能為當代布袋戲故事賦予新的意義,而非單純從海外模板革新演繹手法?這個問題,我想黃家接班人應該為此苦惱了很久。
隨著黃文擇離開了掌中舞台,這個方寸江湖,世外無垠,接班已成鐵一般事實,怎樣傳承、出走、歸返,再演繹?評論以外,也只能在香港遙祝霹靂布袋戲發展一切順利。■
.封面照片:《素還真》劇照;版權所有:霹靂國際多媒體;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