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雨》:打在窗玻璃上的情感
第一場戲,阿玲(楊雁雁飾)開著車,車內除廣播道出天氣和路況訊息,以及車外輪胎、雨刷的運作聲,剩下便是幾乎作為背景籠罩一切,打在車身與窗玻璃上的雨聲。攝影機從後座位置看向前方,鏡頭聚焦於車內後視鏡中阿玲淡然的雙眼,與做為背景的,是熱帶地區對流旺盛而充滿力道的雨,雨水擊下、散落在擋風玻璃上的窗外風景。電影是這樣表現新加坡的雨季,雨被隔絕於車身之外,對車內人或從車內看出去的觀眾而言,車窗雖是透明的,仍能讓人與外界保持著一段距離,可是,當雨水快速撞擊、四散,瞬間模糊視線,唯有雨刷掃過才能一時澄明,這樣的雨則構成忽隱忽現的第二道視覺屏蔽。但是,雨聲卻能穿透隔絕它的事物。
事實上,適切地描述本片的故事綱要是如此困難,像是三稜鏡一般,電影折射出複雜的生命樣貌與社會處境,如同導演陳哲藝首部長片《爸媽不在家》一般,大量屬於新加坡、馬來西亞華人的特殊歷史和文化符碼,圓熟地在本片主要情節間點綴鋪展。陳哲藝的兩部長片作品也都聚焦於為社會與主流價值所疏遠的「outsider」1,特別是女性角色的生命故事,考慮到其中可能牽涉到的國族、性別或階級等議題,至今,熱切的觀眾與影評,仍持續為本片提供不同的定位方式,以利解碼電影中重層展開的主題:是什麼讓一個人成為局外人?是什麼讓總是費盡心力的阿玲,始終與學生、摯親、夫家、同事,甚至是其所身處的新加坡社會產生隔閡?
電影中阿玲和其他人物的互動,正如同雨、玻璃和雨聲一般,雨做為電影的母題(motif),無論是視覺上,還是聽覺上的,都隨情節展開不斷浮現,一再強化人物內在與外在的困境,然而,雨的聲音難以獨立存在,必須與其他事物有所接觸,才得以為人所察覺,而具有穿透力的雨聲,正如同滲透於敘事中人際往來間的種種情感活動,圍繞著電影中的主要角色阿玲,觀眾主要透過負擔各方壓力的過程中變化擺盪的阿玲,看見新加坡華人社會中種種認同、價值思維間的複雜關係,阿玲的人物塑造正是關鍵。
除了可以從身為生理女性、已婚、華人、來自馬來西亞、在新加坡擔任華語教師等,種種交織身份指向的壓迫結構進行解讀,另一值得關注的是,相較於容易讓人觀察表情細緻變化的特寫鏡頭,電影反而常以中景、中遠景鏡頭,捕捉不同情境下阿玲的神色。那樣總是帶點清淺笑意,甚至如陳哲藝所言「清淺到偵測不到的笑容」2,使神情略微木然,但並非冷漠,也不至於讓人感到特別親切。頂著這樣一張帶有笑意的臉,阿玲謹慎又勤快,開著自己的車,穿梭於新加坡的華人家族、升學學校,與傾向功利和競爭的社會,而在電影的前半部分,阿玲總能在經歷種種折磨後,回復到那個平靜、略帶笑意的表情,沉重的生活因此延續,阿玲繼續負擔,疲勞與受苦的時間繼續積累,直到再也無法回復平靜。
雨的隔絕,雨的連結
雨是推動情節的關鍵,雨天,阿玲開車到學校停車場,從車上看出去,四濺的雨水糊弄車窗,雨聲將阿玲包圍,彷彿讓阿玲一時與世隔絕,阿玲便翻開上衣,露出遍佈淤血的肚皮,接著,在肚肉上施打排卵針。對於在家屋中總是忙於家務、照顧身體不便的公公(楊世彬飾)的阿玲來說,下雨天自己待在車上,或許比待在家裡,更能使她擁有屬於自己的私密空間。車身與車窗隔絕雨的入侵,車上的人也被雨所隔絕,因雨而隱身、不可視,幫助阿玲暫時將世界推開。
但車窗的玻璃是透明的,一旦雨停,人所身處的世界,便會再次清晰地迎面撲來。透明的擋風玻璃,無法讓阿玲不被車外的校長、同事給發現,私密空間隨著雨停而瓦解,阿玲一下子被拉入無處可躲的社會,進行不可能迴避的人際往來。透過透明的車窗,阿玲也不可避免目擊不樂見的事情。一個晴天,泛焦鏡頭同時清楚拍到車上阿玲目擊的外遇現場,與後視鏡內緊皺眉眼的阿玲,總是隱身於丈夫推辭中的外遇秘密,困境總是主動躍入阿玲的視野,中斷她毫不間斷的勤奮努力,狀似連續的時間,散落為一個個瞬間,當下的現實無處躲避。
但是,雨也可能讓阿玲與他人建立連結。在醫院檢查完之後,與帶著腳傷來看診的男學生偉倫(許家樂飾)巧遇,阿玲不打算回應偉倫的提問,快速離去,有趣的是,即便阿玲沒有看見,但觀眾卻可以注意到,偉倫被護理師叫去後,在座位上留下無人看顧背包,巧妙地暗示了偉倫無人陪伴、照顧的狀態。鏡頭隨著阿玲走出醫院,注意到夜色漸深且下起大雨,觀眾自然地被導演引導、期待阿玲有所行動,果然,下一個鏡頭知道偉倫上了阿玲的車,走入阿玲總是用於獨處的下雨的、車內私密空間,幾乎是毫無懸置,就讓觀眾的預期心理得到滿足,期待更緊湊的互動。
觀眾總是如同置身車內一般,從後座位置,看向車內的後視鏡與擋風玻璃外的風景,感受私密空間中阿玲的感情,像是大雨中開車送偉倫回家的路上,來自醫院的電話告知沒有一顆卵子成功受精,她讓偉倫看到了自己的感情,而觀眾看到了她的眼淚,聽著她的啜泣聲為背景中驟雨的聲響包圍。雨讓阿玲暫時脫離奔波於家務、照護和學校工作的生活,以不同於傳統華人媳婦、學校教師的身份和方式,來與他人產生聯繫,或說讓同樣為大雨、社會所孤立的人,找到彼此。
電影中,彷彿只要生一個由丈夫的精子(無論是新鮮的,還是冷凍的),和自己的卵子結合而成的「孩子」,阿玲便能獲得一次進入親密關係、家族、新加坡社會的入場機會,至少電影表現出如此。另一個進入新加坡社會的方式,對她太過殘忍,便是取得新加坡公民身份。但是新加坡嚴格禁止雙重國籍,必須放棄原國籍,來換得另一個身份,儘管母親在電話裡頻頻催促變更國籍,阿玲都閃避不回應,或許她還未準備好,或許她仍深切關心家鄉,擔憂地從電視與廣播接收,關於馬來西亞抗議政府活動的新聞。
然而,求子多年未果,兩人關係也疏遠,阿玲請丈夫一起參與家庭聚會,但是,應當為家族和阿玲之間建立溝通管道的丈夫不願出席,阿玲只能獨自推著家翁的輪椅出席聚會。客廳空間不大,前景是人與人摩肩擦踵出入活動,進入室內的阿玲在這個關係緊密的家庭空間中顯得突兀,直到阿玲接受邀請,抱起滿月的嬰兒,木然等候的臉孔才轉為笑顏。一樣發生在這個長鏡頭的情節:窗外開始下雨,有人將玻璃不透明的窗戶關上,阿玲抱在手中的嬰兒哭了起來,嬰兒被小姑順手接去,緊張的阿玲跟著小姑走出鏡頭,一個年紀稍長的婦人接著走入鏡頭、嫌棄地說「沒生過,所以不會抱」。
在這個鏡頭裡,讓阿玲與他人產生連結的雨,被關上的窗戶所隔絕,連具有穿透力的雨聲也一起消音,同時,電影刻意由突兀的臺詞來中斷阿玲狀似融入家庭的場景,如同「看電影的人」所提示,會不會抱小孩,絕對跟有沒有生過無關3,孩子的哭鬧,也不見得跟會不會抱有關,即便立意是為了彰顯阿玲不被接受,但電影設計這句臺詞,或許點明導演自身,以及電影中操使英語的新加坡人、家父長體制和異性戀生殖主義內的佼佼者(或倖存者),可能也包括阿玲的丈夫,甚至是男學生偉倫,所無法同理、再現阿玲的情感經驗。求子的動力不只是為了得到家庭、社會的入境資格,也是為了瓦解與他人的隔閡,孩子或許得以取代失能的丈夫,成為陪伴自己的分身,甚至成為與他人產生連結的契機。
但是,當這個求子、解除隔閡、通往理想生活的慾望,這份辛勤或說「殘酷樂觀」4的努力過程,反而成為妨害阿玲實現種種渴求的阻礙,午後的夢境顯現了阿玲最大的恐懼,可能連自己的孩子也激烈拒絕自己,阿玲從夢中驚醒,夢中嬰兒悽厲的哭喊,其實是侵入室內的大雨,窗戶開著,雨毫不留情地灑入,阿玲從私密夢境中的恐懼迅速拉回現實,試著平靜地詢問公公是否要起床,然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阿玲一時遲疑,背對著觀眾的雙肩輕微顫抖,響起了阿玲的啜泣聲。這個持續將近30秒的鏡頭,讓我們「聽見」進入房屋的雨,以及湧入公共空間的阿玲的感情。
失去照顧者身份,原本便不安定的關係一瞬瓦解。無雨的日子,阿玲在靈堂前折燒給死者的銀條,聽著丈夫的姊妹討論買賣公寓一事,長輩離世,阿玲與丈夫一下子失去居住公寓的正當性,但事實上失去歸屬的只有阿玲,鏡頭稍稍上移,拍向掛有公公肖像的花壇,丈夫和姊妹們在與阿玲隔著一段距離的位置上說話,他的外遇對象和孩子突然走入鏡頭,先生自然地協助她們上香,彷彿阿玲在不在場都無妨,與她從車內看著先生與外遇對象的鏡頭如此相似,早已預示著阿玲被排除的未來。
之後,兩人一同在律師事務所處理離婚,阿玲忍不住酸溜溜一句:「她的孩子好像很喜歡你」,點名兩人遭遇的落差,相較於遭到夢中嬰兒拒絕、失去照顧者位置、頓時流離失所的阿玲,具有公民身份、獨立經濟能力、穩定的家族連結、家父長優勢的前夫,彷彿過份輕易地被接納、統整進另一個穩定的情感關係,或是說,新加坡社會中另一個合情合理且優勢的華人家庭。
Berlant, Lauren Gail. Cruel Optimism. Durham :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rint.↩
Break up
若說華人文化中的餐桌禮儀,體現了講究身份秩序的思維方式,那華語電影中的用餐場景,絕對是觀察人物間權力關係的焦點。有趣的是,《熱帶雨》全片安排的幾次用餐場景,都強調了人物之間的分食行為,或許從同一個盤子夾菜,就能算分食,但電影安排的是更為親密的共享。在電影前段的一個場景,中遠景鏡頭拍下整個十人坐的中式餐桌,阿玲與公公在席間等著,手機響了一下,阿玲看過後便開始用餐,觀眾知道是阿玲的丈夫不回家吃晚餐,接著,阿玲詢問公公可否幫忙多吃點菜,便舀起一瓢嚼碎後再吐入湯匙、餵食給公公;或是,阿玲與偉倫在教室裡吃榴槤的場景,兩人並坐,桌上滿滿都是剝開的榴槤,但阿玲仍剝開手中的一瓣遞給偉倫;另外,更關鍵的是,在慶祝偉倫拿下比賽金牌的榴槤派對上,阿玲看著偉倫餵食手中的榴槤肉給長者,木然的臉龐有了更深的笑意。
陳哲藝導演所刻劃的餐桌,以親密、互利的分食行為,將阿玲、公公與偉倫之間聯繫起來,一時間取消了公婆與媳婦、教師與學生之間的位階次序。一次次試著突破隔閡,與阿玲建立連結的偉倫,從最初使用著以英文為主、夾雜著部分華語的表達,之後面對阿玲則盡量全使用華語溝通,接著,以補習為名義,偉倫走入了阿玲的家庭生活、進入她的私人領域,佔據了餐桌的一角,取代了丈夫缺席留下的空位。有趣的是,阿玲推著公公的輪椅,一同前去觀賞偉倫的武術比賽,正反鏡頭下,分別是在臺上接受頒獎、展示獎牌的偉倫,以及在臺下看著偉倫微笑的阿玲與輪椅上的公公,兩人彷彿也取代了偉倫缺席的父母的位置。
然而,一旦長者離世,三人共享的平衡也迅速崩潰,劇烈雨勢中,鼻血是無法壓抑的慾望,不顧意願,強迫將阿玲壓上床的偉倫,毫無自覺站回壓迫者一方,「我哪裡錯了?」詰問的潛台詞其實是:「我沒有錯的話,就是妳的錯」。可以決定何是何非、何為有理等價值判別標準的人,便擁有權力,要求阿玲臣服、承認、心悅地接納他所認為的「戀情」,規定阿玲必須成為戀人、母親、包容者、照顧者與家務勞動者,而不能是受害者,更不能是獨立的自己,兩人的關係終究是建立於不對等的權力,這是性侵。
性侵發生之後,阿玲對偉倫的態度初是逃避,當兩人前後拉扯來到學校穿堂,突然被行進表演中的管樂團給沖散,隔著數十位走動著的管樂團成員,兩人頓時無語相視,不同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小四無畏地喊出承諾,在這裡,所有意念都被正在演奏的歡快曲目「拉莎莎揚唉」(Rasa Sayang)給吞沒,如同重複偉倫「我哪裡錯了?」的質問,這首起源於馬來亞群島,並流行於大馬、新加坡和印尼社會的傳統民歌,其中一個版本的歌詞是這樣的「我還只是正試著學習的新人,如果我錯了,請告訴我」(Saya budak baru belajar, Kalau salah tolong tunjukkan.),管弦樂團一離開,阿玲也一改逃避的態度,從驚慌的樣子,再次成為有責任感的教育者,試著好好勸服偉倫,也再次試著回復平靜,重拾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拉開與世界的距離,但每況愈下。
偉倫愈積極抹消阿玲生活的公私界線,便愈是將阿玲推入險境。從在校內毫不掩飾地表示好感,到開啟車門所導致的車禍,阿玲失去了得以讓人在不友善的城市中自由穿梭的轎車,再加上作為失婚女性、升學學校中可有可無的華語教師,且沒有公民身份的馬來西亞華人,身處在多重壓迫共存的交叉點上的阿玲,持續被新加坡社會給邊緣化。當兩人的關係被學校發現,校長也延續著課堂上學生輕視華語的態度,直接要求停課,相較於被重重保護、仍有未來可談的偉倫,學校委婉地要求阿玲離開,她也無法再假裝自己屬於這個社會。
「什麼break up,從一開始就錯了」阿玲否定偉倫口中的「戀愛」,明明傍晚的陽光仍照耀著,車外一瞬下起了大雨,偉倫知道毫無機會了,衝進雨和陽光裡,阿玲也一時追了出去,晴雨之間,夕陽的光照亮原本支配整部電影的陰鬱雨色,模糊了晴雨之間、遮蔽和透明之間、公共空間和私密空間之間的界線,阿玲無法再與世界保持適當距離,只能徹底讓雨浸透。偉倫像是仍對先前諸多險境的責任毫無自覺,青澀地說著令觀眾都感到難為情的「初戀」,彷彿這是兩人唯一需要break up的關係,而阿玲是這樣回應偉倫的傷心:「以後你就會習慣的」,這句話更像是阿玲說給自己聽的,為自己哀悼,無關共鳴,畢竟偉倫從未理解過,他不知道,對阿玲而言,在這個殘酷的社會中有太多需要習慣的break up:一次次習慣心痛、習慣被人和社會所拒絕、習慣努力得不到回報、習慣為自己的渴求傷心透頂,再一次次從痛苦中恢復平靜。
電影進入尾聲,阿玲收拾行李時偶然發現了驗孕棒,心血來潮地拿到廁所檢驗,鏡頭刻意不直接呈現阿玲得知懷孕的畫面,三個鏡頭剪接,從廁所內到臥房、客廳的空間,逐步退離情緒激烈爆發的場景,何雁雁以歇斯底里地笑著哭喊的聲音,精湛地表現阿玲被直面撲來的荒唐現實所震懾,陷入了連過往運作良好的理智與適應機制,都無法作用的僵局,無人的空鏡頭溢滿情緒,將連續的時間與因果關係一併懸置。
若是以搬家而言,顯得過於輕便的行李,似乎暗示著她可能再回到新加坡社會,繼續作為華語教師辛勤生存,但觀眾仍不知道阿玲會如何抉擇、會否留下體內的胚胎,便隨著阿玲回到綠意無垠、陽光燦爛的馬來西亞故鄉。相較於陰濕、灰暗的高樓公寓,馬來西亞的家屋門戶通暢,飄動的窗簾示意著穿越整個室內的晚風,看著母親的背影,阿玲也加入洗曬床單的行列,與母親一起,一人抓著床單的一端,把水擰乾,如同擰去在新加坡所積累、浸透身心的濕氣,電影最後一個鏡頭,阿玲迎向陽光的臉上有著飽滿的笑意,這個鏡頭如此刻意地、一次性地表現阿玲如釋負重的表情,卻讓我感到突兀與萬分不安,難以投入情感,終究,看完電影的我們,早已無法相信任何值得樂觀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