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台北文學.閱影展戲裡戲外:徐浩峰與楊德昌、雷奈、蔡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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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01

約瑟夫.羅西與雷奈

1909年出生的美國導演約瑟夫.羅西,欣賞、推崇法國導演雷奈,有些評論家還提到羅西受過雷奈電影影響。羅西1967年的英國電影《車禍》(Accident,台灣以往電視台播映時的譯名是《巫山夢》)請來主演過雷奈電影《去年在馬倫巴》與《穆里愛》的法國美女黛芬.賽麗格(Delphine Seyrig),客串男主角司迪芬的昔日女友。雷奈1977年的英語電影《天意》則邀到羅西許多電影台柱英國男演員狄.鮑嘉(Dirk Bogarde)擔任男主角(老作家的兒子)。約瑟夫.羅西1978年的法國電影《南方路途》(Les routes du Sud)由法國的尤.蒙頓與樓杭.馬萊扮演父子,幕後人才是雷奈的夫人佛樓杭絲.馬勒侯擔任副導演,編劇侯黑.聖布倫1966年為雷奈的電影《戰爭終了》執筆享譽。

《車禍》開場是男主角司迪芬家宅大樓外景,奉上附近車禍巨響。畫面不映現出事情景,聲音卻單獨完成車禍過程,貼近雷奈1963年電影《穆里愛》的「聲音」與「畫面」分分合合辯證以及電影畫面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片中幾位主角每次用餐都爭吵、吃得不愉快,也跟《穆里愛》呼應。《車禍》有時年輕男孩在前景站著,一男一女在他兩腿間的背景中,或是經由一人臂彎空隙望見另一人,構圖奇特引人深思。

《車禍》與《僕人》

翻看自己舊作,對於羅西的《車禍》,我居然如此這般描述:大學教授司迪芬(狄.鮑嘉飾演)跟昔日女友偷情過後,回家發現男同事來家跟女學生翻雲覆雨。男主角在外面偷「人」,同事卻闖進來偷了一個「家」!這段話或許現今2016年我可以借用,來跟羅西1963年的《僕人》(The Servant)對照思考。年輕俊帥男僕巴瑞特(狄.鮑嘉飾演)來到年輕男主人湯尼(James Fox飾演)家裡任職,深受男主人寵幸、信任。男僕後來把妹妹薇拉 (Sarah Miles飾演)也帶來寄住,男主人並不排斥。薇拉得寸進尺,色誘湯尼。有一回湯尼跟未婚妻蘇珊(Wendy Craig飾演)外出,突然提前回宅,撞見巴瑞特跟薇拉卿卿我我。謊言拆穿,原來薇拉是巴瑞特的女友。湯尼惱怒男僕「用」了男主人的床做愛;男僕反嗆男主人「用」了男僕的女友!

《僕人》的開場是新來的男僕巴瑞特進屋、上樓,在高處見到了半坐半躺的男主人。你我但見男僕與男主人的互看竟是,站著的男僕俯瞰男主人,半坐半躺的男主人反而仰視男僕。這跟兩造的階級剛好相反!宛如伏筆,預見了日後雙方的賓主易位!尤其是本片後段主僕在玩遊戲,竟然主人似鼠、僕人像貓!Douglas Slocomb的攝影構圖非凡,往後,肯.羅素的《樂聖柴可夫斯基》攝影也出於他的手筆!

《僕人》玩階級也玩性別。薇拉雖然是巴瑞特用來鬥垮男主人的工具,但她主動挑逗湯尼,男主人反而淪為被動、任由擺佈。蘇珊也許遠比湯尼耳聰目明,但打一開始就對男僕頣指氣使,也讓人相當討厭(可怕的階級歧視!)或許還幫巴瑞特算計的惡行找到一個主人/中產階級活該被鬥倒的藉口。《僕人》讓狄.鮑嘉的暗影有個全裸的鏡頭。主、僕間的愛恨錯綜,甚至被解讀成男男同性愛戀 。另外英國男演員Patrick Magee客串扮演坐在餐廳的一位主教,往後,他在影史最長片名、一般簡稱《馬哈/薩德》(Marat/Sade)的Peter Weiss原著/Peter Brook導演的電影中扮演薩德,在《發條橘子》裡他的妻子被阿飛們輪姦。

爛頭何

中國導演徐浩峰深愛《紅圈》與劉家良1979年導演的《爛頭何》。片中有我酷愛的「看」與「被看」。故事背景是滿清康熙晚年的廣東。江南俠盜何真(汪禹飾演)惹來眾怒,以寡擊眾已夠疲累,還會遇上前來捉拿他的官兵。武功高強的十一皇子(劉家輝飾演)全都看在眼裡,總會適時悄悄幫何真解圍。何真的外顯、張揚、浮躁,對比了十一皇爺的內歛、冷靜、低調、幽默、甚至深藏不露。他倆的男男友誼媲美梅爾維爾的《紅圈》、甚至呼應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比起胡金銓電影的不近女色,《爛頭何》縱然不是百分之百,但也八九成了。

徐浩峰與楊德昌、雷奈、蔡明亮

在我幼年從報紙副刊讀過天天連載的一些長篇小說。大約是田原的《松花江畔》,主角好像是鄉下男孩「拴柱子」。我最感動的是有個配角,已不年輕,又不英俊,甚至有點糟糕。這傢伙一事無成,有一回,鄉下(有錢有勢的大戶)逮住一對「通姦」男女,祭出私刑,把這雙男女裝進布袋,要這傢伙連人帶袋扔進河裡。這個「Lose」好像半醉半醒間,並沒有把布袋裡的兩人丟進冰天雪地的河裡,反而解開繩子,把那雙男女放了。就這麼一小章節,讓我跟閱讀楊念慈小說《黑牛與白蛇》的故事同樣窩心。後來楊念慈的女兒楊明成為當代出色作家。

沒想到多少年後,徐浩峰2011年的《倭寇的蹤跡》裡,白髮老俠裘冬月(于承惠飾演)也縱容嫩妻裘夫人(趙圓圓飾演)跟更年少的俊美男孩(馬可飾演的贛崗)互通款曲,他多次呵護、始終成全。反倒是外人不能接受、甚至想要迫害,果真應了法國哲學家沙特的卓見:「地獄,就是別人!」

或許,徐浩峰既諳出神入化的功夫武打動作,又具深沈的哲理省思:真正的「俠」不必身手一流、萬夫莫敵,而是不嫉、不妒、不嗜殺,寧可頭戴綠帽、包容妻室紅杏出牆,可貴的是成全別人的愛情。徐浩峰可能沒有讀過田原的小說,起碼知道電影《北非諜影》的收場。

裘冬月躺著教導贛崗闖門進攻術,明知妻子躲在門後反制,你我但見裘夫人與贛崗各自經由高人指點而兩敗俱傷,這景觀過後宛如春夢了無痕,彷彿從未發生。於是裘冬月又調教贛崗,接著,贛崗再度不知情地跟門裡不知情的裘夫人火拼;又一次雙雙命危。如此這般三番兩次媲美雷奈電影《去年在馬倫巴》的重覆鏡頭與一個故事的多種說法,搞得你我虛實莫辨。或許徐浩峰就是要你我體認虛實無界、真幻一體;你我也不妨看成裘冬月內在的主觀(心理)寫實,而外在客觀寫實是他放過了通姦男女,成全了俊男美女。或者徐浩峰沒有把裘冬月神聖化,裘冬月的內在還是有恨、有憾的,但他自我克制,展現了好生之德。影像先後並陳幾種可能,還跟楊德昌電影《恐怖份子》互通聲氣。裘冬月這番一個人兩種面向(殺害/放過妻子與情郎)又有幾絲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double,譬如小四與Honey可以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或是小明被小四殺害卻緊緊抱住小四(愛與死的夾纏、愛與死的一體兩面?)。

徐浩峰2012年的《箭士柳白猿》就更進一步這種double了。開場是年輕男孩雙喜(宋洋飾演)「目睹姐姐遭人侵犯,永難忘懷心中憂苦,從此改名換姓,拋棄過往」,成了新一代的柳白猿。但本片近收場時,他返鄉途中望見「壞」了他姊姊(肉體、名譽、貞操、情慾自主…)的男人,他射出兩箭,傷了對方,卻給對方活路:「我沒資格殺你,因為我比你對我姊姊更壞。」雙喜不免省思:「也許姊姊從未存在過。她是一個讓我看見自己內在的契機,是一個活菩薩的點化。」這位柳白猿的本名「雙喜」,不是擺明了一個「雙」(double)嗎?

《箭士柳白猿》不把玩動物、不強求動物表演,不虐、不殺動物,讓我感恩。男主角走在鄉野驢群間,有一驢居然跟著他走。片中男、女的愛情或sex,總是虛晃一招、快快脫身,允許其他可能性。許多次打鬥、過招,或者愛情/sex,常常立刻峰迴路轉、出人意料。正當你我以為喜,卻突然悲;以為悲,卻否極泰來,竟是喜;明明必敗無疑,反而勝。

徐浩峰的這三部電影,年輕男演員宋洋,無論排名最前或殿後,都是導演的最愛,恰似巴索里尼有兩位愛將、約瑟夫.羅西鍾愛寫狄.鮑嘉、梅爾維爾賞識亞蘭.德倫、蔡明亮痛惜李康生。

徐浩峰2015年 的《師父》雖由廖凡等人在演員名單中掛頭、領銜,戲份較多而導演最記掛的還是英年早逝的徒弟耿良辰(宋洋飾演)。片中,後段火車站月台那場戲,所有乘客都僵立,女主角一人獨行是,不是很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或者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唱國歌時大家肅立、只有Honey走來走去?

在我幼年,父親暫時失業,多虧一位上海老鄉給他一個工作。爸媽感恩,送禮報答,買糕餅甜食非買「起士林」或「美而廉」產品不可。原來上海人講究氣派,注重品牌,只信任上海(或者加上巴黎、紐約)的貨色。《師父》裡天津的「起士林」餐廳的麵包遠近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