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展諸片裡的動物權與男同性戀:《披薩的滋味》、《一千零一夜III:迷醉之人》、《遠方禁戀》、《法斯賓達:愛無所求》
印度電影《披薩的滋味》英文片名《The Crow’s Egg》是兩位男童主角的綽號(薩烏鴉蛋、小烏鴉蛋)。本片海報與最常見劇照中的狗狗,戲份不多。兩男童爬樹從巢中三個烏鴉蛋偷取兩個,一人生吞一個,還揚言留個給烏鴉。導演偽善,我不喜歡。
兩位男童想去「必勝嗑」買披薩吃,只因赤腳、舊衣,被店家拒於門外。他倆打工,奮力撿煤渣存錢打算買新衣就能進到店裡。他倆要去City Center買衣,不料搭車竟要付車費。目睹富家兩男孩寧可吃路邊攤甜食也不愛父親買的新衣,於是兩位主角心生一計,輕易換到對方新衣。這是本片佳句,階級差異,追求欠缺,竟如此這般互補!
貧童兄弟有了錢又穿上新衣,非但進不了「必勝嗑」甚至遭店家毆打(你我能不想起《窈窕淑女》奧黛麗.赫本扮演的賣花女學會標準英語、穿了淑女華服卻因言語粗鄙依然跟上流社會格格不入的困窘?),店家粗野暴力正巧被人拍攝並上傳網路,引發軒然大波,電視媒體趕來採訪但兩位主角失蹤。等到他倆走經電視採訪攝影團隊時,對方只當是閒雜人等,平白錯失。你我能不想起《第凡內早餐》的奧黛麗.赫本要男作家在他自己的書上簽名時,圖書館的職員驚怒大吼:「不可汙損書籍!」的類似荒謬喜趣?
電視媒體對「必勝嗑」施暴窮小孩一事,邀訪各家各派發言,你我但見各路人馬言論千奇百怪,各有各的揣測(或瞎扯?),活像台灣奇才程偉豪的《保全員之死》!
圖:《一千零一夜III:迷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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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導演Miguel Gomes的《一千零一夜III:迷醉之人》(Arabian Nights Vol.3: The Enchanted One)中,雪拉莎德(Scheherazade)離開王宮,在海邊遇一俊美男孩。這男孩太貌美了,所以跟許多女人生下無數小孩!?他想一親女主角芳澤,女主角讚他容貌卻貶他頭腦愚蠢,何況俊美會被歲月腐蝕,逐漸褪色。不照單全收,也不全盤否定對方,好一番女性主義耳清目明。
孩子們問雪拉莎德他們由何出生?她婉言是太陽、神祇所賜。孩子們問到虎、獅打鬥,哪一方贏?她反問他們比較喜歡的是虎?是獅?孩子們愛的是虎。於是她說,虎很聰明,會避開跟獅廝殺。導演這部電影常用鳥(特別是燕雀)來明喻唱片/樂團、歌手、歌唱,好處是巧思、奇想,壞處卻是大量捕鳥,還秀單腿鳥(能不懷疑是否為了拍攝而事先故意折斷、切割鳥兒一腳?)相當可惡。
片中,有時穿插英語歌曲,有時冒出法語對白。後段竟有女孩的大量中文旁白,畫面是葡萄牙海邊情景,聲音是這位名叫「林暖」的北京大學中國女孩稱頌胡適與魯迅,以及她在葡萄牙的愛情/性/墮胎經歷。這種「聲音」與「畫面」各演各的,又跟我酷愛的雷奈、高達、安東尼奧尼是同好。林暖說到住在葡萄牙一位女伯爵家,賓主二人一同學習不熟悉的廣東話,往後,房屋失火,女伯爵冒險進屋救狗,結果人死狗活。你我不免聯想到本片以往另一章節提到眾人拎著鳥籠參加鳥叫比賽,有隻鳥贏得比賽但主人當場心臟病亡。
導演才華洋溢,本片極度自由狂野,卻又極度仔細精密設計。
圖:《遠方禁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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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內瑞拉導演Lorenzo Vigas(他與Guillermo Arriaga共同編劇)的《遠方禁戀》(Desde allá)中產階級的中年假牙技師阿芒斗(Alfredo Castro飾演)迷戀街頭窮阿飛男孩艾勒德(Luis Silva飾演),縱然被對方毆打、搶劫都無怨無悔。你我能不想到基督教那句「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同樣,「同性戀是打不死的!」
兩位主角差別很大。異性戀男孩艾勒德抱怨幼年常遭父親毆打,但他將來也會打自己的兒子。愛男色的阿芒斗反對打孩子,雖然從不想有兒女。好幾天不見艾勒德,阿芒斗付錢央託艾勒德的那夥偷車朋友告知情況,原來是被女友的兄弟們打成重傷。阿芒斗把艾勒德救回他中產階級優雅品味的家庭,脫去半昏迷的這男孩的衣衫,你我見到這男孩只剩內褲包住雕塑般的陰莖(在這方面,我傾向彼得.格林納威或蔡明亮電影讓男孩子露陰莖的誠實坦率,而不是本片這種凸出形狀的拘謹態度)。
艾勒德痊癒後,趁主人不在家,竟東翻西找何處放錢,甚至忘恩負義拿刀敲砍保險箱。阿芒斗回來撞見,傷感奪刀,另一手拎著(開保險箱的)鑰匙,任由艾勒德挑選一樣。真是神來之筆啊!寫實面,鑰匙能夠開鎖拿錢,刀可以殺男主人;象徵面,刀與鑰匙都是男性陰莖的暗喻,阿飛男孩無論選哪一種,都在男同性戀的天羅地網中!阿芒斗罵對方壞,艾勒德反嗆阿芒斗又「娘」(sissy)又同性戀。阿芒斗持刀自殘流血表明自己不娘,要求男孩比照辦理拿刀自我證明不娘。艾勒德不敢、不願。巧妙處,在於雙方立場在此對調。異性戀男孩不敢自清,等於暗示他是(或者,他可以是)男同性戀了!
海邊同遊,阿芒斗常坐著,艾勒德走來走去,扔石頭,靜與動的對比!既是兩造年齡/體力的差異,又似中產階級的沉穩與無產階級窮卻有活力。
阿芒斗與母親感情深厚,但母親已逝,母親存在於他的記憶裡,存在於他跟艾勒德的談話中。艾勒德的母親健在,艾勒德的朋友生日舞會時,艾勒德把母親介紹給阿芒斗認識。艾勒德竟在男廁所強吻阿芒斗而被拒,被阿芒斗打耳光。卻被一位男性撞見,後果是艾勒德從此淪為原先他那些哥兒們的拒絕往來戶。本片真是佳句迭出:廁所男吻男,外人只看到局部(男吻男)而非全面(男拒男),我又要沿用沙特的名句「地獄就是別人」了,外加斷章取義的可怕。後果更是本片神來之筆:異性戀小混混偷車無罪,不偷不搶的男男戀卻可恥?可恥到被小偷們瞧不起?
末了,艾勒德自作主張,殺死了阿芒斗所痛恨的父親!這男孩為自己惹來牢獄之災。男男戀情好事多磨?或者,愛與犧牲,往昔是阿芒斗癡癡付出,艾勒德無情無義遲遲不回報?現今卻輪到艾勒德為愛奉獻了?
張小虹教授有篇論文提到蔡明亮的電影《河流》裡的男孩(李康生飾演)同性戀,不要結婚生兒育女,等於是讓父親絕子絕孫,在強調傳宗接代的社會形同「殺父」;這男孩在男同志三溫暖浴室光線暗處陰錯陽差跟父親做愛,恍若「戀父」。影評人鄭立明在解讀安東尼奧尼電影《雲端上的情與慾》四個短篇中的第二段時認為,殺父的女孩(法國女星蘇菲瑪索飾演)後來愛上年長的陌生男訪客(美國的約翰馬可維奇飾演),是女主角「殺父」與「戀父」的一體兩面。於是,我移花接木,《遠方禁戀》阿芒斗可能遠比艾勒德的父親年長,艾勒德不也是戀父與殺父集於一身嗎?不但艾勒德代替阿芒斗下手,殺了阿芒斗的父親,而且阿芒斗的父親成了艾勒德的暴虐父親的替死鬼被艾勒德殺掉!
圖:《法斯賓達:愛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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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導演拍攝過關於德國導演法斯賓達的紀錄片,訪問過班底女演員漢娜.席古拉與瑪格麗特.馮.特洛塔,《錫鼓》(又譯《拒絕長大的男生》)的導演雪朗多夫(他以往是女演員/女導演特洛塔的丈夫,後來或許已經離婚)。2015年丹麥導演Christian Braad Thomsen這部《法斯賓達:愛無所求》(Fassbinder: To Love without Demands)似乎避開這些重複。媽媽常演法斯賓達的電影,讓我想起義大利巴索里尼的媽媽演過《馬太福音》。法斯賓達不愛大明星,而是把小人物當戀人捧成大明星,讓我想到蔡明亮。
法斯賓達認為兒女跟父母權力不對等,兒女無法對父母發號施令。兒女只有跟父母incest(亂倫)做愛,方才真正平等。不知你可同意?我自己的經驗是,青春歲月以來,比我年幼兩三歲、八九歲(以及往後比我小十多歲)的異性戀男孩子們,我是說那些電影同好,原本稱呼我「李先生」、「李大哥」、「李老師」,在看過我的裸體、看過我的陰莖以後,他們在我面前不再客套、拘謹,每當為了我好而我不聽勸時,他們會著急得脫口而出「你這賤屄!」、「你這賤女人!」成了跟我推心置腹的朋友……。你要怎麼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