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冠軍路》──人物的型塑與無法脫逃的雙重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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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26

前言:由於本片是根據真實人物改編的作品,本文針對人物性格的分析僅就影片文本自身所釋放出的訊息為依據,並無意圖為真實人物性格下斷言,僭越了電影製作或評論人員應有的創作權限。

對本片的理解,應先就原文英文片名《Foxcatcher》作理解。Foxcatcher原譯為狐狸捕手,在本片中作為杜邦所創立的摔跤俱樂部名稱。影片序場仿古的獵狐活動所揭露的,是一種貴族身世文化的傳承。這是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深受英國上流社會所喜愛的休閒活動與紳士文化(註一),同時也是作為杜邦家族在片中貴族遺風的象徵,與杜邦亟欲在家族傳承的盛名之下所欲追尋的自我價值。有此基本概念後,便不難理解片中杜邦與馬克之間相似的命運與短暫依存的關係:前者所欲掙脫的是母親所代表的家族光環與貴族遺風(父親的缺席);後者所欲擺脫的是同為摔跤奧運金牌選手戴夫如父如兄的盛名光環。兩人的存在都因他人的盛名所遮蔽而有所殘缺,都在強大背影之下尋求自我存在價值的認同。   

本片在形式風格上看似簡樸直接而缺乏明顯可見的作者印記,但這卻是班奈特‧米勒剔除無謂的裝飾性風格的個人風格展現。對人物心理狀態的捕捉,很多導演透過象徵性的隱喻(像是人物局部肢體焦躁不安的強調,或是具有符號象徵意義的事/物連結,或是回憶、夢境、鏡像......),來完成角色心理狀態的刻畫,卻較少導演如同米勒一般是透過人物外在的行為來反射內心狀態。前者較具抽象的思維連結,但卻因為刻意強調而容易流於斧鑿印記;後者卻是以一種更直接也更紮實的行為捕捉來反映行為動機(意即心理狀態),但這種並未刻意凸顯的形式風格卻往往被忽略了、被視而不見了。在影片開場馬克與戴夫練習摔跤的一場戲中,可以清楚展現米勒此種透過人物行為來反射心理狀態的導演風格。一開始兩人透過反覆動作套練摔跤基本動作,這是作為這場演員調度的第一層表層意義。隨後戴夫反覆教導馬克將髖部壓低的姿勢引來馬克內心長期的不滿,試圖以自己的方式擺脫戴夫這強大身影對他自我價值追尋的遮蔽,這便成為這場演員調度的第二層深層意涵,亦是全片敘事的主軸。在兩人一觸即發的過程中,馬克刻意打傷戴夫的鼻子,那流淌鮮紅色的血,成為了戴夫最後遭杜邦射殺的隱喻(如果馬克不曾受杜邦的延攬,戴夫也不可能成為阻礙杜邦追尋自我價值的絆腳石而遭其殺害)。同時戴夫擦拭鮮血繼續陪馬克練習的包容態度,亦是全片他對馬克兄代父職的百般庇護與包容。最末戴夫將馬克壓制在地上,馬克不得動彈的最終失敗,除了是摔跤比賽上的實質失敗與馬克奪冠之路少不得戴夫的教練執導,同時也是作為馬克自我價值追尋註定失敗的一道伏筆,意即這場演員調度的第三層象徵意義。在這場約莫三分鐘的摔跤練習,米勒透過演員肢體情緒有條不紊地展現出細致的演員調度,從表層意義到深層意義與象徵意義上的轉換,極為自然流暢而不留斧鑿痕跡,正是因為透過劇情自然發展所呈現出來的人物行為動機毫無彆扭,人性潛藏內心的真實情緒才得以透過外在的行為反射。於是,在這場摔跤練習後,馬克對著鏡子不斷用手指戳擊被戴夫壓倒在地上的左臉,便成為了一種自虐式的戳擊自身無能印記的悔恨,同時也象徵一種脫逃強大身影之下終歸失敗的落網。   

在敘事上與馬克相似命運的杜邦可與之對比連結,但杜邦對自身價值的否定並非來自外人的誤認,而是來自強大身影自身(母親)的直接否定與排拒。這無疑加深了杜邦成為一名確鑿的心理症患者,同時也是現代典型的悲劇人物。在敘事上,杜邦主動對馬克的延攬(一開始杜邦是先找上馬克而非戴夫,杜邦也深知兩兄弟同為奧運金牌選手一事,而對戴夫的盛名也知之甚詳),似乎暗含他對馬克相似命運的理解。透過日益加深的相處言談,兩人相似的際遇彼此疊合相互依存(兩人同樣無父無友、孤單寂寞、獨自掙脫強大身影所遮蔽自身存在的價值),在這層意義上來看,杜邦夫人對兒子杜邦個人發展的壓抑與輕蔑,或可透過杜邦夫人與馬克之間的連結,曲筆側寫杜邦夫人與兒子杜邦之間的關係。如果說馬克入住杜邦家族是作為杜邦實現個人存在價值的象徵,當他正式入住杜邦家族時所作的第一件事情:借廁所撒尿,便是極富象徵意義卻又合於情理的安排。馬克在廁所撒尿聲音的強調與牆上杜邦夫人畫像的結合,正是杜邦身為兒子對母親的褻瀆,也是一次權力劃分的表態。矛盾的是,如果杜邦夫人畫像的存在是一種無形的貴族式家族傳統的監視象徵,那將之置放在最私密的個人空間(廁所),無疑是一種最深層的監控。與之相映的矛盾是,杜邦一面想藉由母親所鄙夷的低下運動(摔跤)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一方面卻又擺脫不了貴族遺風對自身價值觀念的根生蒂固,才會以Foxcatcher(狐狸捕手)這種貴族活動(獵狐)作為摔跤俱樂部的名稱,並且繡在俱樂部的外套制服上,每日穿覆其身烙印其上。杜邦既想擺脫母親貴族遺風施加在他身上的無形枷鎖,卻又透過對母親價值觀念的另一種複製,獵取奪冠的奧運選手(選手獵取獎牌,杜邦獵取選手,被獵取的獎牌或選手都是杜邦曾經明言的「狐狸」),這注定成為一次失敗的脫逃與悲劇的開端。在他母親亡故後他所釋放獵狐活動坐騎的純種駿馬,以為就此可以擺脫困鎖他個人發展的家族力量,卻仍是無法改變最後邁向悲劇的命運。   

如果細心留意本片在影像上的處理,會發現馬克第一次開車到杜邦家族與最後一次離去時,兩次的遠鏡鏡頭所呈現類似沙漠中熱氣蒸騰而飄忽不定的影像,似乎暗示這趟得以完滿自身的旅程只不過是場虛幻的旅程,就像在沙漠中所見的海市蜃樓,原是一場夢。馬克原以為脫離戴夫如兄如父的照顧與摔跤上的技術指導,他便可以擺脫戴夫盛名之下所遮蔽的自身存在價值,但是當戴夫亡故後他卻無能在摔跤領域中再攀巔峰,只能成為昔日他自己與俱樂部選手們所鄙夷的「摔角選手」:一種表演演出性質大於真正摔跤競賽的運動表演秀。影片以馬克在摔角擂台的登場作為結束,引人不勝唏噓......這同時讓人想起當初杜邦在延攬馬克時所說過的一番話「當值得被尊重的事情沒有受到重視時,這就是問題」。這除了是杜邦所指的值得被尊重的運動競賽遭到冷落外,還包括頂尖運動選手代表國家參賽(少則數年多則一二十年的培訓與付出)退休後的妥善規劃問題。   

本片作為一個悲劇來看,這無疑是一個雙重悲劇,而悲劇的特色正在於它的不可閃躲與命運的必然結果。馬克與杜邦原以為脫逃那壓抑著他們一生的強大力量,便能找到自身存在的價值,但戴夫與杜邦夫人的死去,並未能讓他們得到真正的解脫,也改變不了兩人最終邁向的歧途。在杜邦射殺戴夫後返家的第一個鏡頭,是他在一層又一層框住他有如漩渦一般的層層門框中顛簸行走,家族盛名對他的遮蔽猶如無法掙脫的永恆漩渦,一如馬克最終淪墮的命運,兩者皆是現代悲劇的典型。作為敘事上的策略,馬克與杜邦兩人掙脫強大背影證明自身存在價值的過程,一如兩面對照的鏡像結構,彼此對應反射,或補足深化或疊合延伸,這便成為敘事上緊繃張力的來源:所欲逃離的對象愈是強大,與之抗衡的力量便更加強大。本片整體風格的營造,大抵上直接有力而誠懇,透過大量人物行為動機的堆疊,反射內心最深層的糾結。而此,正是米勒看似毫無個人風格的真正風格,也是本片真正能刺痛人心的關鍵所在。

註一:關於獵狐所代表的英國古老傳統文化意義,可參考陸罡<英國狩獵傳統與獵狐情結>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