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的時空、演員(角色)的生命史—《凱薩必須死:舞台重生》和《深海謎情》
兩部片名,分別埋了兩齣戲劇/劇本的線索:一是經典莎劇《凱薩大帝》(The Tragedy of Julius Caesar),一是Terence Rattigan寫於五零年代的同名劇作。兩部劇本,亦分別取材自羅馬歷史和英國二戰史。
《凱薩必須死:舞台重生》:倖存者的舞台/角落、觀眾的目光
中文片名,大概就點出了這個銀幕改編,不只是重演包括凱薩在內的一群歷史人物「如何死」的經典戲碼,更是現實中活著的囚犯們如何將自己投入角色,同時為角色注入血肉真情的故事。
義大利導演塔維亞尼兄弟檔把鏡頭對準一群重監囚犯。內容描述眾人從選角、排練到演出《凱薩大帝》的片段。視覺上,黑白畫面深沈靜謐;遇有情緒流轉或情節切換的空檔(換幕),則會響起同一首淒楚旋律,猶如遠方或歷史深處傳來的哀歌。曲調的綿長,也正呼應了獄中的生活節奏:時間絕對充足,毋須倉皇催促。
影片開始不久的那幾場選角戲,很有意思。導演要求獄中人套用「離別」和「憤怒」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自我介紹。他們正對著鏡頭說話,猶如對著台前的觀眾(我們)訴說。身分揭露,罪由瞭然。
隨即,鏡頭帶我們穿梭監獄。視野中彼此區隔、界線分明的囚禁空間,保留、凸顯了舞台劇的「框架」,使觀眾如臨劇場,置身安穩的「觀眾席」,投入觀看眼前/舞台中的人物(角色);而演員們透過說話走位,搬演權位異主與爭鬥傾軋的矛盾戲碼。尤其深刻之處,在於現實人物用自己身陷囹圄的「不自由」,反身詮釋、主動辯證「自由」的代價和「權力」的危險──這些看似被動設定的角色處境,演員精采地作了第一層的改寫。
因此,即使我們對莎翁的凱薩大帝一無所知,也未曾見過布魯托和安東尼從羅馬的歷史走來,仍能輕易進入那擁護與背叛、掙扎與秘密的人間戲碼。正式演出的燦紅鮮豔片段,從片首/片尾架起鷹架(也像是舞台的左右兩翼),而其中一格格、一幕幕搭起的有:實地搭台的窘迫、排戲之中的言語爭鋒與無語沉思,以及影片近末,演出完成的興奮與眾人喝采。最後,演員們終而換下戲服,回到囚犯的身分。在我們的凝視之中,他們背對著我們紛紛回到各自的牢房,回到倖存者的現實角落。
因為這樣的觀眾的目光,才有本戲第二層的改寫。故來談談現代觀眾應不太陌生的電影魔法。
影片透過剪接與特寫,變化時序空間,讓情緒情景得以推進層疊。高低不同的視角,中景/全景/特寫的交替,不只改變畫面中的人數和焦點,也將牢房、廊道和天台打造成獨一無二的舞台,讓演員得以施展動作。視野時而橫移,時而交替往返,為角色之間的關係演變與權力盤算,寫入愛恨糾葛的註解。譬如有一幕,安東尼在天台陪著被刺殺的凱薩(屍體),向對面攀扶在窗欄內的囚犯宣講,把布魯托等人的意圖「起底」、「扭轉」。這不僅預告了一觸即發的戰事,也將觀眾置於一個「全知」的角度──在角色的獨白和對談中,通曉了各方立場。
話說回來,所謂「各方立場」,或許只是對於陽剛世界中諸如:罪與罰、主動和怯弱、抉擇與妥協,多些反省。(只要黨意不要民意,要不要反省!?)但,想見到女性(們)在二戰後的英國怎樣站出來,在社會的道德和世俗的規約之中,尋求情/欲的自主解放,付出了什麼代價,展現了什麼價值?
《深海謎情》的說話與字句:記憶的旋鈕、歷史的夾層
記憶的旋鈕
1950年,倫敦。
劇情簡言之是描述女主角Hester(瑞秋懷茲 飾)如何糾葛掙扎在年輕戀人Freddie和年長的前夫William之間;如何在不同段落,面對、搏擊世俗的道德和他人的複雜觀感(尤其是階級與性別),堅持將自己推向情感/情欲自決之路(當然也承擔了代價)。
片頭,Hester的念白絮語。原來,是說給那個晚歸的戀人,在她生日的夜裡遲遲未歸。我們聽著似乎是遺言的自白,悠揚跌宕的小提琴樂曲,一邊掃視倫敦街景(二戰的傷痕猶在),繼而隨著鏡頭橫移抬升,來到主角公寓的窗口。
女主角窗內的正面半身,隨即溶接、疊影至房內她的全身背影。這倒轉了180度的視野,帶我們更靠近故事(事故)現場,但進入的並非Hester的觀點,反而如同一種提示、一則邀請:窗外寬廣的世界只是序曲,舞台上(on-stage)的舉止姿態,將取代、壓抑了電影敘事注重的弦外之音、畫外(off-screen)訊息。角色間的交往對話、意在言中(言外)的感受記憶,才是這刻意侷限的舞台上極為幽深(Deep, Blue)的表演聚焦。
於是,我們看見她在房內拉上窗簾(窗外的世界消失),現實與回憶於焉轉動:「現實」透過簡潔的淡入/淡出剪輯手法(或節奏較緩的溶接),逐步交代了生命行將落幕之際的時空──秒針輕敲,光采漸暗,煤氣吐洩;倒敘的「回憶」繼而接手,把鏡頭繞回生命中幾個沉靜但重要的光景。畫面中有她與生命中的兩個男人,有曖昧的凝望和富有象徵性的佈景。這片頭十分鐘,極為突出,乃因它轉開了記憶的旋鈕(如同煤氣開關,決定了窒息與存活之間的懸疑)。
如果自此直接跳到結局(resolution),確實啟人疑竇。畫面回到窗簾拉開的同一棟公寓,戀人離開,女主角似乎還得繼續活下去。鏡頭把她放在了我們得稍微仰視的位置,突出其對關係、生命的「主動」承擔。蘇格蘭影評人Jonathan Murray頗仔細地考究了出身利物蒲的男同志編導Terence Davies在角色塑造(心理層面)/字句內容(語言文法)的這個重要改寫:女性(亦可對應其他性別弱勢者如男同志)的宿命接受/被動式轉變為主動想要/不定詞。
“I really do want to die... I wanted to compose something eloquent”
── 電影版本,遺言出現在片頭
“I know I really am going to die ... It has always been most eloquent and noble and composed”
── 舞本劇版本,出現在共73頁的劇本中的中段(第37頁)
有意思的是,Freddie繼二戰徵召出國,再一次離開首都/家國,這次是去當試飛員,這又該解讀成主動(個人的抉擇)或是被動(歷史的必然)呢?
歷史的夾層
(女主角深沉漫長的24小時x觀眾的兩小時x男女主配角們生命中的歲月x英國戰後光景)
It’s never too late to begin again, eh? Isn’t that what they say?
重新開始總還來得及,不是嗎?他們不都這麼說的?
Freddie說的是(你)重新開始不難,但「所以我們分手吧,不要緊的」才是潛台詞。Goodbye, NOW and HERE。(你的)未來,不再與我有關,讓我們各自解脫。這樣的辭令,假設了一種值得寄望、總有新契機的未來之「容易」,而使當事者得以從現實的不耐中解脫。男女之情如此,國家處境何嘗不是?甩脫陰沉不堪的家國過去,如同斷開人情的關係鎖鏈,應該一點不難?也無須責難(你看,其他人都這麼做都這麼大步向前阿!我只是跟大家一樣,不是我比較壞!)。
但,假若個人的回憶與集體的歷史皆如同深海,水裡儘是暗湧。細小的氣泡,總有自深處浮升的時刻。《深海謎情》談的是這些氣泡形成、破裂與消解的走位重組;是不同的時光,彼此敲擊回響的奏鳴曲。淚水稀釋笑語,傷痕被激情覆蓋。
有夫之婦Hester邂逅了在戰時擔任戰鬥機駕駛Freddie。這個從前線退下的俊男,酗酒無業,不時沈緬在激昂駁火之中,誇張地表演征旅軼事。這組關係的對照,是Hester的女友和Freddie的同袍(兩人後來成婚)。另一方面,對比於情人的角色和激情,Hester和法官丈夫William之間優渥卻乏味的中上階級居家生活,是她亟欲擺脫的困局。這一拉一推的動力,加上其他角色們不同的感情觀,為Hester的兩難困局(戀人不停離去,前夫想要復合),提供了戲劇基礎。
這種人物之間、今昔對照的衝突戲碼,也透過剪接(時空的調度)加強。譬如中段有一幕,Hester帶著尋死的念頭,快步向下,獨自走進空蕩的地鐵站。電光火石之間,畫面切換至二戰期間,一眾男女老幼陌生人在同一地鐵站躲避轟炸,群聚依偎求活的景象。
若說記憶(或歷史)的特性之一是,個人的情感經驗的提取可以主動為之,時間可以環環相扣、交替流動,那麼地鐵站這類象徵意味濃厚的空間的穿插,則彷若歷史的夾層,在提取情感之際,進一步重建了個人與集體之間的關係意義。甚至,是否Hester恰因此一奇異、超現實的「共鳴、共感」,體會了人們歷經戰爭的恐懼傷痛(有多難走出來),而決定放手讓Freddie走,不再彼此勉強?
影評人Jonathan Murray對這一段落的觀察,很值得對改編研究有興趣的朋友進一步考察。「觀眾在此沉浸的,不是主角一人的個人史(personal history),而是主角Hester和導演Davies『兩個人』的」,他說。他認為此乃重現了利物蒲勞動階級出身的導演,已在自己的影片《遙遠的聲音,寂靜的生活》(Distant Voices, Still Lives)展示過的、對於戰時納粹的轟炸的一種回應。同時,這一段落也勾起了觀眾對另一部英國經典電影的回憶:大衛連《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 David Lean/ 1945)。刺目的車燈和車廂閃逝而過,女主角的表情和肌膚特寫,猶如照進其內心憂傷(inner turmoil),他認為同樣的視覺象徵(visual metaphor)帶有對《相見恨晚》的致敬意味。
《凱薩必須死》的重刑犯,《深海謎情》的苦情女,雖囚困在不同的生命難題中,但尋求自主、定義自我的主動過程,透過編/導/演的改編召喚和觀眾的共體分享,打開諸多關於人性和歷史的省思。也再次展現改編電影的取徑層次與創作野心。
*參考文章:Jonathan Murray, “Film Review: The Deep Blue Sea”, Cineaste, Vol. 37, No. 3, 2012, p45-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