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遠又近，兩位Lola：《阿嬤打官司》
《阿嬤打官司》英文片名《Lola》在菲律賓語意指「祖母」。電影透過一名因遭遇搶劫手機而枉死橋下的青年遇凶事件，牽連出兩位同名老婦Lola Sepa（Anita Linda飾演）、Lola Puring（Rustica Carpio飾演）各自為其孫權益奔走的過程。經由這起搶劫殺人事件，曼多薩（Brillante Mendoza）延續前作《馬尼拉槍擊》（Tirador, 2007）、《高潮滿座》（Serbis, 2008）、《男孩看見血地獄》（Kinatay, 2009）等片，對於菲律賓社會現實狀況的凝鍊觀察，他再一次淋漓地發揮手持鏡頭寫實感與在場性，除此即時捕捉層出不窮的突發狀況外，並使得本片整體瀰漫游離、飄蕩不安的特質。此特質如同呼應了電影中艱苦生活的兩位Lola，其所居城市馬尼拉（Manila）適逢風災水患肆虐全城，影片中兩人各自為其目的籌措金錢、走闖陌生的政府公部門尋求協助，舉步維艱的撐傘行走於狂風豪雨之中，或行舟於陸上汪洋。無止盡的行走、陸上汪洋與城市裡迷宮般的狹窄街巷因而成為電影中的重要視覺意像。
影片開頭，不遠處教堂鐘聲響起，Lola Sepa向攤販購買一根白蠟燭後與年幼孫子穿梭於髒汙凌亂的街巷之中，不久後雷鳴作響，雨點緊接落下，她吃力的迎著強風幾度撐不開雨傘，最後她與孫子走到一面髒汙傾頹的塗鴉水泥牆前駐足，並試圖在風中艱難地點燃燭火。旁邊嬉戲的孩子問他們為何如此，年幼的男孩回答：「我的叔叔昨天在這被人捅死。」而旁邊的Lola早已悲傷的說不出話。於是前頭的鐘聲、教堂與白燭的關聯性恍然揭曉，故事主軸將圍繞於這起命案。曼多薩所擅長正是將角色的日常行動自然地縫入敘事之中。
藉由這起搶劫殺人案，城市中原先陌不交集的兩人，受害者家屬Lola Sepa以及嫌犯家屬Lola Puring彼此交會。倘若陌生的「距離」意味了某一度量空間中點對點的位移，而距離在物理學上所具有的量—試著將年邁體衰的兩位Lola想像作該空間中（即馬尼拉）各自的兩點，並以步行作為兩者間位移丈量的尺度。Lola身為社會底層女性在面對難忍的生命苦痛以及堅韌的生存能量，正是隨著通過種種步行之艱難情狀所萌生迸發。
首先是面對親人枉死的生命苦痛。當Lola Sepa猝然撞見孫子遺體停放於葬儀社後方不起眼的隱暗房舍，她失魂地游走到牆邊，曝光過度造成的高反差使得影像營造出死寂慘白感（圖一）。隨後趕至的女兒攙扶她癱軟的瘦弱身體，兩人從狹長幽暗的小巷蹣跚走出，通道最後迎向一道光門，光之外，Lola雙唇久久不能自主的微顫，舉目四望，茫茫然地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怔然地說不出半句話（圖二）。片中幾少使用大特寫，此刻，臉赤裸呈現面對死亡事實的失語與哀慟。此一生死相逢、迎向出口步步艱難的短暫距離，成為親情實存斷絕之不可承受的生死交會通道。
（圖一） （圖二）
再者是堅韌的生存能量。Lola Puring，她的孫子是犯下這起搶劫殺人的嫌疑犯，為了讓他獲得保釋和解的機會，Lola Puring無所不用其極的掙錢，充分展現生存的韌性：詐取顧客零錢、典當家中有限的價值品、千里迢迢到鄉下向親戚說謊借錢、地下借貸，她謹慎又小心的捏緊每一分錢，以換取和解的可能性。由於深受腳疾之苦，當她置身於重重交疊的空間中，無論在家中（圖三右）或是探望孫子羈押所在（圖三左），我們眼見她佝僂的身軀勉強地擠壓在畫面角落，並隨著上下樓梯時傳來沉重且緩慢的腳步聲—以如此不疾不徐之勢，面對著生活壓力，儘管飽受家人誤會，仍一肩擔起拯救孫子出獄的重任。
(圖三)
兩位Lola生活清苦，她們同為金錢問題困擾：Lola Sepa想讓死者安息，籌措體面的喪禮；Lola Puring則為生者找尋重生的出口。許多時刻，兩位Lola的遭遇如此相似，接觸司法時陌生無措，但又能在捍衛家人權益當下展現無與倫比的愛，以致儘管同樣患有關節炎病痛，走路讓她們感到勞累酸痛，但面對滿城風雨時依舊堅定的邁開步伐，勇往直前，兩人立場本是敵對，卻逐漸模糊且靠近。
《Lola》仍然保有曼多薩過去作品中對於現實社會的殘酷揭露，然而在本作品中，難得增添平庸生活中的家常趣味。譬如Lola Sepa一家人團聚守靈夜時，家中意外跳出的大魚，眾人喜悅的抓魚；Lola Puring遠到鄉下才發現欲向其借款的親戚早已過世，眼看無功而返，妹妹堅持讓孩子們到田間抓鴨、帶回鴨蛋、蔬果當作Lola Puring返家的伴手禮，這兩段場景展現人們質樸與生活的平凡樂趣，稍稍沖淡影片人物貧窮生活的悲苦。又一如角色在行路的匆匆旅途，從繁忙凌亂的馬尼拉街頭到綠波盪漾的鄉間過渡，曼多薩總能運用他那著名不穩定鏡頭的晃動美學即刻地捕捉住其所描繪的底層人物，貧苦生活之外，眼之所見世界的迷人風景。
(圖四)
（本文作者蕭淑如為南藝大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所-影像美學組研究生）
引用片單：
《阿嬤打官司》。導演：Brillante Mendoza。演出：Anita Linda、Rustica Carpio。公司：Swift Productions、Centerstage Productions，2009。
「距離：電影中的離散光譜」專題前期文章：
第340期 色彩中工業城市的無盡耽溺、沉淪與疏離：《紅色沙漠》（文／林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