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有誰為我數:看《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不知你/妳是否和我共有這樣相仿的耳朵記憶,曾曲在父親那輛顛簸不停的二手房車後座,聽卡帶用柔軟又沉渾的女聲一次又一次迴唱著「最後一夜」?是誰的最後一夜當年我無心追探,只是永不厭倦與蔡琴獨具療癒和撫慰之效的魔性音頻並行的車程。直至見到躍上螢幕的白先勇小說電影,那字字句句,才在時空交錯的告白中拾起身世,浮現容顏;《金大班的最後一夜》(1984)由白景瑞導演,在1983年《兒子的大玩偶》和《看海的日子》等文學電影獲致熱烈迴響之後,繼續燒炙這股電影追溯文人傳統的企圖與風潮。事實上白先勇的著作已屢次轉換媒介,改編製播成電影或電視劇,除了《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近年在大陸有劉曉慶主演的話劇版(2005)和范冰冰領銜的電視劇版(2008)之外,回顧80年代,再現同志文化的《孤戀花》和《孽子》都先後有過林清介(1985)和虞戡平(1986)的電影文本,但對於這兩部,我們最感熟悉的,還是曹瑞原分別在2005年和2003年為公視製作導演的電視劇; 若顧全這種由電影和文學聯袂合構的互文性質,當我們看著螢幕,就必須意識到兩幀疊置的框架,正行使著作者的風格、形式和美學堅持等特徵,爭相發言的同時,也在藝術和商業擺盪之間作出權衡。
回歸原著,這篇小說收錄在白先勇最為讀者咸悉的《臺北人》之中,和其餘的13篇章多少都以倒述的策略追憶過往,身在臺北城,然而他們都是從大陸撤退來台的異客,從悼念舊日時光之口傾瀉出動亂憂患夾擊的時代意象,以及落陷膠著之中身不由己的感慨,遂使人物散溢一股流放他鄉的愁緒,這是白先勇關注的大主題之一,對昔日不復返感到缺憾,似乎丟失了甚麼重要的東西,讓他們懸浮於世,沒有著地紮根的重量。透過金大班(金兆麗)的敘事口吻交織錯置的時空,我們聽聞她以「玉觀音」之花名在上海百樂門叱吒一時的空間鄉愁,還有她自豆蔻年歲在愛情裡憧憬又幻滅,直至年華老去的時間鄉愁,賦予懷舊情思更多的層次與臉孔;電影裡一幕舊友重逢,金大班(姚煒飾)執著木老的手說:「木老,從前你那兩步探戈,這些人一個也比不上。」,鏡頭隨後跟著兩人視線推移到舞池中,爬上那些扭腰擺臀的年輕肉體,具具被時髦新穎的勁裝包裹著,既無優雅也不古典,卻擁有揮霍不完的青春。相對之下,金大班梳著高高盤起的精緻髮型,一身服襯身形曲線的旗袍,加上木老講究質地的筆挺西裝,並置復古的兩人和熱力四射的紅男綠女,彷彿在現代都市叢林裡乍現未拆遷的老上海景觀。
金大班和木老的惺惺相惜流露同為異鄉人的感嘆,所以我們看到金大班羨妒已經根著蒂生的姊妹們當多金的陳榮發從新加坡歸國,找她提出結婚共度生活的意願,不管過去自命不凡的她如何眼光甚高,如何追尋理想,當下的方案是她必須選擇和屈就的現實,所以她以一次帶有終結意義的外宿獻身,揮別深愛著她的,四處為家的船員秦雄(慕思成飾)。白先勇小說裡的國族情懷和尋根意識,在電影側重女性命運的主線裡,轉化成覓得好歸宿。為了解除失家飄零和歲月無情的感受,唯一的辦法似乎就是嫁作人婦;原來,今晚是她作為「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明天起她就是「周老闆娘」。那天,周榮發帶著她來到以80萬購置的別墅,座落在遠離塵囂的市郊陽明山上,實現她「落腳」的夙願,20年前她與初戀情人盛月如(歐陽龍飾)無緣共築的「家園」(heimat),如新德國電影(New German Cinema)導演Edgar Reitz對它的其中一個詮釋:「這個字總是和強烈的感受聯繫在一起,大多是記憶和渴望。『家園』一直喚引著失物或身在遙遠地方的感受」,它就像某個無法輕易找到或再次找到的東西。
在電影劇本中,白景瑞和編劇小組(包括孫正國、章君毅和作家本人)剪碎原著的敘述順序,重新洗牌,再在各處撿取小細節縫縫補補,拼貼成成新的段落與畫面,但基本上,與小說同樣打破了線性時間,讓現況與回憶彼此穿插。白景瑞於拍攝之初的構想,是以「金大班的三個男人,三個不同的性格,不同年齡的男人,每人各拍一段,然後將三段戲整個揉在一起,因為三段所用的色彩、調子都不一樣,代表一個女性三種感情的顏色,完全不考慮時空。金大班進夜巴黎只是一個引子,一進夜巴黎三個男人的影像交錯,一出夜巴黎馬上結束。」。 但在最後的電影中段落被切分得更為瑣細,色調則不至於能傳遞三段感情的異質,僅微放在人物的衣著上低調表現:如高居舞女領班、交際手腕了得的金大班以神秘的黑色蘊藉她的深沉世故;她與真心相愛的學生戀人月如初見時是粉嫩的橘紅色衣著。在百樂門的舞池中是以一身的潔白與他共舞;被盛家老爺拆散,經歷兄長和母親強行灌藥墮胎的金兆麗重回花海,則用紅艷搶眼的裝扮呼應她當家花旦的丰姿,但也意指她的墮落。
從電影裡,我們多少能咀嚼出原著小說複合著時代感嘆、追不回風華絕代以及必須向現實低頭的愁懷無奈。白先勇在談及自己的創作時幾度表示:「它們是寫現在『深深感到國破家亡』的徬徨、『對自己國家的文化鄉愁日深』之際。」 40年代的繁華老上海與60年代臺北城的對照微縮成百樂門和夜巴黎的夜夜笙歌場景,確實較無法使觀眾感同輝煌時代的富貴榮華和移居海島台灣的衝擊,電影對這部分也沒有太多的著墨。大致上,白景瑞所呈現的金兆麗是通俗化的悲涼舞女形象,故事簡單圍繞著「她與她的三個男人」發展,聚焦鋪述她遭逢際遇變化的心境轉折。在商業賣點的考量之下,電影情節也選擇展露裸體的畫面吸引注目,掀起話題。除了後臺化妝間的舞女們正手忙腳亂地更衣,最具爭議性的,當然就是金兆麗和她口中兩個重要男人的床戲。白景瑞意圖把金兆麗和盛月如的床戲拍得唯美,用薄紗、燭光和柔焦傳遞初戀的純情浪漫,特寫金兆麗的臉部,然後緩慢溶接到月如的臉,電影語言含蓄地暗示這幕身心合一的狀態。這個段落在原著小說其實只出現過一次,金大班在即將告別舞女生涯之際,驀然回首從前,她曾經得到一個羞赧男人的童貞,為此心中充滿感激和疼憐,同時也了悟女性原來可以對男性肉體這般痴戀。當金兆麗執起那位著白西裝男子的手教他跳舞,把頭緊緊偎貼在他的肩頸時陷入這段過去,她把月如和這個年輕人的形影疊合,從而安慰了自己。不過,當時的觀影民眾或許更關注歐陽龍螢幕裸露「處男作」的話題?爭看那月光照亮的青白胸膛和纖細腰肢?
儘管如此,我們仍舊能發現導演在創作上對藝術性的要求與施展,例如鏡子的意涵。在幾個鏡頭裡,白景瑞配合敘境和場面調度安排,使幾幕鏡像擴延多義的詮釋幅度;首先,她得知朱鳳未婚懷孕,對方卻早就跑得不見蹤影。金大班對她很是氣憤,這幕發生在化妝間的開罵,金大班就站在兩座梳妝台之間,她的兩旁是亮晃晃的大片鏡面,抽噎啜泣的朱鳳默默領受金的訓誡,她悔恨的身影就投映在金大班左手邊的鏡子裡。於焉我們可以透過拍攝角度理解到,她對朱鳳產生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生命共構之感,朱鳳就是以前的她,她也曾真誠相信,能與愛人相守,共組家庭;月如的學生宿舍,裝點著與周身環境完全搭配不上的華麗傢俱。在那裡,金兆麗對著月如描繪兩人的未來願景,鏡頭捕捉金在鏡中的雀躍笑顏,鏡緣的一圈白漬把她框了起來,好像她在夢裡說著夢話似的,虛幻又飄忽;年輕的舞小姐為了爭搶客人在後臺大打出手,此時金大班推開門闖了進去,我們同樣在正對著攝影鏡頭的鏡子裡看到她盛氣凌人的模樣,鏡子後方的女孩們聽完她刻薄但真實的呼告,無不垂淚,為自己的命運哭泣。「作舞女已經夠可憐,還要自相殘殺?…,與客人談戀愛不會有結果,爭風吃醋不是我們幹的事。」金大班砸爛了鏡子,鏡中的她碎了一地,也粉碎了在場所有女孩的玫瑰色夢想。這段警鐘似的發言並不存在於原作當中,它把白先勇塑造的女性強韌和圓熟幹練的形象大大削弱,原小說並不怎麼渲染濃烈的遣悲懷基調,白景瑞藉此鮮明的悲劇色彩,撐開了電影所需的情節起伏張力。
繁華沉淀,金大班提起一只皮箱準備離開,臨走前她發現那個呆坐著沒有人伴舞的年輕男子,他說不會跳舞,金待他如初識青澀的月如,說:「沒關係,我教你」。原著裡樂隊正奏著「小親親」,轉換成影像後,舞臺上的蔡琴唱起了電影主題曲「最後一夜」。歌詞交織著外倒敘手法浮現前事回憶,表露金大班內心的無盡滄桑,讓她與白衣青年的共舞更為意義深長。她獲得了救贖,她了結了一樁心願,她重新與月如邂逅,回到她最珍藏的,他們在百樂門的第一夜…。
踩不完惱人舞步 喝不盡醉人醇酒
良夜有誰為我留 耳邊語輕柔
走不完紅男綠女 看不盡人海沉浮
往事有誰為我數 空對華燈愁
我也曾陶醉在兩情相悅 像飛舞中的彩蝶
我也曾心碎於黯然離別 哭倒在露濕台階
紅燈將滅酒也醒 此刻該向它告別
曲終人散回頭一瞥 嗯......最後一夜
(本文作者吳家瑀為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碩士生)
(編按:自本期始專欄將連續3週連載「經典華語歌唱電影」專題,跨越半世紀的經典電影曲目,增添看戲之外的聽戲趣味,當燈光暗去,樂聲響起,曲曲令人回味彼時的歌舞昇平、餘音繞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