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如彩蝶飛飛飛》中的寫實風格

287
2010-12-10

侯孝賢和陳坤厚導編雙人組的強大卡司,再次讓觀眾見證了他們清新寫實的實力。雖被歸類為新電影以前的主流電影——都市喜劇,但這時候的寫實風格已比《早安台北》更勝一籌,特別是在人物刻劃上。此時,侯孝賢與陳坤厚的人物寫實功力,就如同侯孝賢愛掛在嘴邊說的:「貼著人物寫」,而整部電影就是這樣貼著魯康和這四姐妹,劇情不溫不火地在一間不起眼卻歷史味十足的日式房子中開展出來。其中明星咖啡館及新公園頻頻在電影中出現,還有魯康工作、表演的餐廳,惠真上班的辦公室,導演刻意地把人物安放在那種環境中,巧妙地融合環境與人物;便如學者孟洪峰所謂:「…環境和人物事件是不可離析的……只有在那樣環境裡的人物,才會幹出那樣的事。」因此,這部電影中的男主角魯康不管遇到什麼事總是氣定神閑、老神在在,相較之下,女主角則顯得拘謹、放不開、壓抑而沉默,顯然她們兩人分別處於不同文化脈絡與社會氛圍中;不管是處理戀情、方家姐妹所衍生出來種種出軌的行為及工作上,魯康處理事情的手段是熟嫻、是世故且給人一種都市特有的「江湖味」。

侯孝賢和陳坤厚在這部電影的一開始,以魯康和方惠真被假房東一屋兩租的慘痛遭遇,而對一個急速資本化、現代化的城市給予痛擊。而第二即是:因環境所迫,女性對原生家庭所做出的犧牲。由於方父在印尼開設水泥廠,必須遠赴重洋、負笈他鄉,大姐方惠真必須身兼數職、照顧兄弟姐妹,天天工作加班的白領階級。其中對當時社會上普遍存在劣質的待工環境,以及白領階級在職場受百般壓搾的情形,一覽無遺。而戀人蘇本堂赴美就醫的打擊,加重了方惠真的壓抑情緒。而往往在中國人的家庭中,一旦家庭產生變故,兄姐往往被視為責無旁貸有義務來幫助父母亦或代替父母照顧弟妹或分擔家計的情形,非常普遍。而年長的兄姊,往往不是犧牲自己的青春,亦或自己一生的幸福,來換取一家的圓滿。從女主角方惠珍的身上,可以一窺這種傳統枷鎖在女性身上所加諸的印記。另一方面,其侯孝賢和陳坤厚所指涉的是在1960年代的台灣社會勞力結構改變、薪資高漲的現象,很多傳統勞力密集的產業,因而不得不出走他國尋找更便宜的投資環境;然而,在社會效應上,也因此造成很多家庭不得不採取一些折衷的應對方式,例如電影中的方家,便是將父母的天職硬是加在正處於荳蔻年華的大姐方惠真身上。而所指涉的便是這種因產業結構性的調整,家庭因而產生「不得不的變故」,而連帶社會、個人所付出的巨大代價。

故,這時候的台北人是相當壓抑的。然而,除了代父母職、被現實生活壓的喘不過氣來的方惠真,但也有活力十足,在生活夾縫中游刃有餘,勇敢追求真愛、膽識十足的台北人魯康。片中魯康是位身罹痔瘡(這顯然是他在電影中面對最大的壓力)、偶而粗枝大葉、大半時候心細如女人般、擅長料理、揣度人心的樂隊領班,但是卻一邊學習日文,希望能有朝一日到日本去求學、工作,求取更高的報酬,改善生活條件的新都會男人溫柔且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劇中的幾個片段中不時流露出都會男人柔軟的身段:當惠玲闖禍時扮演和事佬,當惠真心碎時陪她坐火車到菁桐、猴洞散心,與啞女一家人之間的熟捻、合諧的互動關係……等。然而,導演卻刻意地在電影中幾個轉折點中,透露出「雄性競爭」的場景,不時提醒觀眾:不要被他所表現陰柔的一面所蒙蔽。例如:魯康對方惠真日久生情,魯康由於墜入愛河,上日文課時頻頻分心,頻頻偷瞄羅平遠與方惠真約會,私下揣度兩人世界的種種,想要伺機行事、見縫插針。又例如:魯康在上課中,忽見窗外方惠真經過隔壁巷子,便佯裝肚子痛,半途離席,追了出去。又:在魯康與方惠真雙雙發現自己被狡猾的假房東一屋兩租所騙之後,魯康與方家四姐妹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不知不覺對方惠真產生好感,所以當蘇本堂在咖啡廳和魯康談起方惠真時,他說:「她人不錯,又漂亮、又能幹!」然而,這種形象的都會女子正符合魯康心目中的理想對象,所以,當蘇本堂表示他願意退出這場雄性競爭的戰局時,魯康心裡已經有譜了;因此,當方惠真軟弱、需要肩膀來倚靠的時候,魯康適時伸出雙手,幫助方惠真在工作壓力、家庭、戀情三方拉扯下挺住幾乎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當侯孝賢和陳坤厚將魯康盼成救火隊員;當這個逐漸喪失傳統家庭功能、不叫家的家發生突發事件時,不管是面對叛逆的慧玲、翹家的慧英、心碎的惠真,他總是適時提供協助;不知不覺中,兩個原本處於不同文化脈絡的兩人中間的界線漸漸變得糢糊不清。其中最精采、具有轉折性的一幕是:在魯康知道方惠真企圖到美國找尋蘇本堂再續前緣時,魯康所表現雄性坦率的一面;喝到爛醉、找朋友夜歸狂歡續攤。明顯地,魯康決意向方惠真下通牒,宣示他對女主角的愛意與決心。因為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與磨合,他不但幫助方惠真解決許多棘手的問題,也暗自對惠真產生愛意。魯康私下盤算是兩人關係的進一步發展,而不是美人琵琶別抱的結局。因此,在得知方惠真的決定後,這位目標導向、活在自己所建構知覺堡壘中的新都會男人,在也不能忍受自己與夢中情人間這種模糊曖昧的關係繼續存在,最終只得訴諸於男性本能、原始的手段來表達愛意,雖然粗糙,卻益顯真誠無比。因此,筆者認為侯孝賢與陳坤厚在塑造魯康這個腳色時,所參照的藍本為非常台灣本土:溫情、濃烈、坦率的男性形象。

另一方面,這是侯孝賢與陳坤厚展現庶民寫實及人性可愛的契機。電影中對愛情的社會實踐是模糊不清的,導演刻意避開轟轟烈烈的激情,採用這種淡如清風、不著痕跡的手法,連觀眾剛開始都幾乎摸不著頭緒,這麼東方、這麼「淡如清風」。因為電影中的愛情來的那麼自然,不造作,更不需滿口情愛。如主題曲所述:「怎麼我也沒想到,愛已悄悄入心扉,情話一籮筐,情書一大疊,不說也不寄,誰也沒有告訴誰………」。雖然,方惠真和魯康原屬於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卻因為巧遇而讓彼此的生命能量產生撞擊的火花。顯然,在面對大千世界、世事無常,魯康是比較能隨遇而安、透析因果的真相。而電影結局中,方惠真隱諱的把護照及赴美機票交給魯康,所象徵的意義不只是情愛的接受,接受魯康的追求;其所指涉的意義超過一般男女情愛的定義範疇,而應被擴大為象徵對另一個文化階級的接受與交融。其實早在電影中前段中有一幕:方家四姐妹受邀到魯康駐唱餐廳聽魯康演唱時,當方惠玲忽然湊過去與一群朋友打招呼時,從方惠真的表情可以感受到惠真對魯康所屬的次文化的不認同。因此從不接納、對立到接納融合,其中導演所要傳達的「人文關懷」,是遠遠超越男女之間的感情世界的。所以,筆者認為在本片中侯孝賢與陳坤厚的超級卡司,已經說幾乎完全擺脫瓊瑤式的浪漫愛情的窠臼,並且跳脫李行的健康寫實與遵守道統,開始開創「侯孝賢與陳坤厚式的紀實」,而自然的讓「愛情」這個人類最原始的感情,在紀實的時空中,碰撞、產生火花,雖不耀眼絢爛卻感動人心,進而發酵塑型「紀實的電影美感學」的新紀元。

(本文作者陳瑞芬為中央大學英文研究所碩士生)

「侯孝賢與陳坤厚共同創作電影」專題

第283期 《在那河畔青草青》與《冬冬的假期》中的城市與鄉村 (文 / 吳家瑀)

第284期 《冬冬的假期》與《風櫃來的人》的鄉村與原鄉 (文 / 陳亭聿)

第285期 《就是溜溜的她》與《風兒踢踏踩》的都市與鄉村空間呈現 (文 / 黃寶金)

第286期 《最想念的季節》中的都市與鄉村呈現 (文 / 梁云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