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記憶──蔡明亮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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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16

攝影 / 曾芷筠





身為電影觀眾,你會記得哪部電影裡,哪一個明星的哪張臉孔?



對導演蔡明亮來說,也許是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的《四百擊》的結尾中,在海邊奔跑的那個男孩安端(Antoine),他向著大海一直跑,跑到陸地的盡頭,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那一張凝視觀眾的臉。這張並非明星的,一個初登銀幕的十四歲男孩的臉,也是二、三十年前,許多在台北金馬獎外片觀摩的「楚浮系列」中,許多影癡難以忘懷的一張臉。一直到2001年,蔡明亮在他的《你那邊幾點》,他還把這位已經幾乎被世人遺忘臉孔的演員尚皮耶李奧(Jean Pierre Léaud),給找出來,在戲裡連起一個台灣導演對法國「新浪潮」導演楚浮的電影熱情。(當時報載他的《你那邊幾點》甚至還曾想以「七百擊」來命名)。這一次,蔡明亮把楚浮的演員們,都請到《臉》中,不僅僅是露了臉,而且以演員自己的身分演自己。



演員是電影的靈魂,演員的臉,甚至是觀眾的唯一記憶。楚浮留給我們的記憶,就留在《四百擊》( Les quatre cents coups , 1959)的男孩尚皮耶˙李奧,《夏日之戀》( Jules et Jim, 1962)的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日以作夜》 (La nuit américaine, 1973)裡的賈桂琳貝西(Jacqueline Bisset)和娜塔莉貝雅(Nathalie Baye),以及從《隔牆花》(La Femme d’à Côté, 1981,一譯《鄰家女》)到《情殺案中案》 (Vivement dimanche! 1983)的芬妮亞當(Fanny Ardant)這些演員身上。



楚浮



楚浮也是《臉》中的一個角色,一個藉著圖像(相片)出現而始終沒有離開的角色。他甚至是這部電影的主題(motive)之一,他代表了蔡明亮對電影的愛,或是經由楚浮所接受的,如今又傳遞出他本人對電影的愛。楚浮的《作者論》,把導演看成一件電影作品的作者,而從電影工業環節的一個制式角色脫離出來,這雖然已經是五十前的電影主張,在電影理論與時俱變,電影工業與商業體制全球化發展的今日,蔡明亮還深深的為「新浪潮」著迷,而越加篤定自己《作者論》的創作主張。



羅浮宮中拿破崙三世(Napoléon III)大廳中不易辨識的一角,長桌一隅,席上列坐盛裝的楚浮的女主角們:珍妮摩露雍容高貴,在《臉》中飾演未曾上戲的希律王后;《日以作夜》中圍繞在楚浮左右的貼身場務娜坦莉貝雅,《臉》中的製片芬妮亞當則是楚浮最後一任情人,也為他生下一女。楚浮電影中與生命中重要的女主角都出現了,在她們共同祝「我們的愛」的舉杯聲中,已於1986年逝世的法國新浪潮導演楚浮似乎也呼喚而出。早在1981年第十七屆金馬獎的國際觀摩影展中就已將楚浮的《四百擊》、《夏日之戀》、《日以作夜》等影片引介給台灣觀眾,而成為一代台灣導演的啟蒙大師。《臉》的以電影拍電影,也是一種向大師致敬和對電影之愛的姿態,也喚起一些影癡的電影記憶。



這一次,楚浮最重要的女主角珍妮摩露到了,楚浮他的最後一任情人芬妮亞當在這部片子裡,演她自己,也演一個製片,似乎持續地繼承了楚浮的精神,娜塔莉貝葉,也已是影后的她,在《臉》裡的出場,仍舊像在《日以作夜》中的角色忙著找東西。而楚浮在自傳性的作品《四百擊》裡的尚-皮耶.李奧,在《臉》的戲裡他名字叫安端(Antoine),仍是那個四百擊裡面的名字,他從那個時候起就是「安端」,一直成長到1979年的《愛情逃跑》的安端(《日以作夜》中他叫Alphonse),20年間始終擔任楚浮影片的重要班底演員,從楚浮幾乎所有的片子到《臉》中的角色,他一直帶著安端的名字演出,「安端」已成為李奧電影生命的真實名字。



在2009的《臉》中,製片芬妮亞當隨著小康奔母喪來到台北,在小康的房間裡翻到《四百擊》的動畫書,是安端的那張臉。夜晚,在小康母親的供桌旁翻看著一本電影人物的黑白攝影集。翻到一頁,輕呼:「啊~François(楚浮名字),你也在這兒!」集子裡還有許多她也熟知的電影人…。台灣人小康跑到巴黎拍片,楚浮的女主角跑來台灣與楚浮重逢,電影的時空,交錯真實的世界,彷彿是巧合,因緣都是電影。



《臉》的演員還出現二個特別的角色:鹿和鳥。



鹿是又是什麼意義呢?是讓一個絕色女子單獨愛上的野性靈魂?到了蕾蒂莎 (Laetitia Casta)或是莎樂美(Salomé)眼前,出現在雪地裡,野性卻不可羈縻,高貴而又神祕,宛如一個野性而天真心靈投射的象徵,讓絕美的演員褪下衣衫完全向牠展露自己,一個栓不住的靈魂,自由的出入你的周圍你的記憶?導演的精神,永恆而活著的象徵?是活的鹿,走失的愛人,也是標本,宛如芬妮亞當抱著穿越窄小狹長的地下甬道的沉重記憶?是[呼喚它的名字(Zizou)難道牠不會出來]的天真?突然消失又神祕出現的牠,宛如讓電影中的所有人尋覓呼喚的靈魂?片尾出現,最終牠還是離去。



鹿,一個追尋的象徵?



雪地上出現的奇蹟,一隻青春的小鳥(Didi),安端在雪地上看見牠,將牠放在心口上呵暖,微小的心跳,纖小的軀體,活潑卻脆弱的生命。一場安端與小康在monitor前捧著這隻小鳥的對話,把演員與偉大的導演,在電影中留下的熱情,漫談細數了一番,但「他們都離開了,只有(Didi)牠留了下來」,小鳥從安端的手上傳到小康的手上,「牠在螢幕前多美啊」!彷彿是青春,轉眼飛走了,兩個人都找不到牠了,那片刻已成為永恆,一代人的青春終究要消逝,傳遞給年輕的世代,但也稍現即逝。最後牠死了,安端埋葬牠,在墓園,如同埋葬一個導演或是一個演員逝去的青春,之後安端就消失在劇組了──楚浮的演員皇后珍摩露罷演了西律王后,西律王安端也消失了,留下楚浮最後一任情人的芬妮亞當穿上戲服頂替王后,尋找鹿,尋找安端…。在電影落幕之前,還有一場謝幕般的莊嚴又荒謬的場景,羅浮宮大畫廊(Grande Galerie)中《施洗者約翰》畫作下,安端從仄狹的黑洞中爬出,不可思議的方形黑洞,出現演員,如螢幕般的投影出影像?



鹿與鳥是意象也是象徵,是隱喻卻不易著相。因為電影中的現實與夢境都不易切分了,或者說導演切換的太自由了,在充滿與現實與夢的曖昧影像中。



片中有隱喻,也有對表面平靜人生的衝擊。開場一場淹水戲是衝擊,母親與小康的肢體引起的亂倫聯想是衝擊,但一個母親想把身上出去的那塊肉,緊緊抓回來的情感卻也令人感到悲傷。







蔡明亮的觀眾在《臉》中也許又可以找到熟悉的印象:小康,小康的母親、姐妹或情人,陰暗的公寓、廚房、臥室,客廳和客廳裡魚箱那條孤獨的大魚。觀眾在這裡重逢到一種陰暗的、沉默的感情,和各自沒有交集的心思,卻又糾結緊纏的親情。一幕開場的淹水,從一場家常漏水的意外演變成衝擊平凡生活的不可思議的荒謬事件,到不可收拾的災難,精準而尖銳的戳破平凡人生的合理世界,既荒謬又諷刺,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道和聲響強力的撞擊,令小康在自己家中落荒而逃,水漫全屋!導演永遠會留下過長的時間(秒數)讓觀眾感受衝擊並開始思索這一切的荒謬,而小康卻如夢中的遊魂來到母親的床榻前,也許這時他人還在巴黎拍片呢?他對家的想念與焦慮,是夢?是想像,還是真?導演對家庭這一個緊纏著親情與記憶的所在,一再的去探測著它深邃的記憶庫,既私密又驚人的意象,翻轉出既外露又隱藏的內在,它的強度似乎滲不進溫情的調子,只有在老歌開始播放時,又開始流洩無限的溫柔,教觀眾卸下心防。



陸奕靜飾演的小康的母親,逝去後靈魂仍舊在家裡不捨離去,直到兒子開始能在廚房做獅子頭,留下媽媽的味道,才永遠的離開。陸奕靜從一開始就扮演著小康的母親,一直到這部戲去世,令人想起《你那邊幾點》裡,飾演小康父親苗天的逝去。濃厚台灣色彩的一個盛裝的人物形象出現在《臉》中,交錯切換著影片裡另一半充滿法國味的、有著盛裝女主角的巴黎意象,同時也將這些意象重疊成不可剝離的,屬於蔡明亮他個人的電影記憶。



羅浮宮



蔡明亮的《臉》進入羅浮宮,成為「藝術收藏」,羅浮宮也成為了電影主題,成為一座演員穿梭尋找出口的地下迷宮!富藏名畫與奇作的羅浮宮,何只是一座藝術寶庫?對於西洋美術史陌生的東方人,它根本也是一座迷宮。一個導演(小康)受邀進入其中拍戲,卻帶著演員穿梭在地底的狹長甬道,逡巡在沉重的升降貨梯,仄隘的鐵梯,曲折碰壁的通道之間;地底驚人的下水道,彷彿伏流的欲望與靈魂漂浮遊蕩之所,讓莎樂美誘惑撫觸地下囚徒聖約翰,也如母親產道般的追溯想像,一個台灣的兒子追尋生命,尋到了法國一座宮殿的地底下的水道來了,追尋意義彷彿荒謬,夢中人生又似乎真的存在。



羅浮宮最長的大畫廊(Grande Galerie)中,陳列義大利大師名作,在達文西的《施洗者約翰》牆面下,轟然洞開,尚-皮耶˙李奧出現,令人感到懸疑。在《臉》中飾演希律王的他,在影片中最後出現的這個靜止的畫面,也是影片中唯一出現的羅浮宮的展廳影像。



定格畫面的牆上正中一張小畫《施洗者約翰》,是羅浮宮所收藏的達文西20餘件名作中,最為深沉而單純的一件畫作,尤其是它懸掛在《岩洞中的聖母》(左)和《聖安娜,聖母與耶穌》(右)這二件主題深沉而構圖複雜的達文西傑作之間,更顯得孤立而令人玩味;三件宗教畫並列,這件《約翰像》卻別具個人的神秘感,和神聖人物身上所少見的詭奇氣質。這件作品也恰恰面對著 「Joconde」(喬貢妲,即是蒙娜麗莎)展廳的入口,通向著名的《蒙娜麗莎》。



聖經記載,聖人約翰的頭顱是希律王下令所砍下,而十九世紀的王爾德(Oscar Wilde)則改編成《莎樂美》(Salomé, 1893)的戲劇,將莎樂美對聖人因愛生恨,以七紗舞色悅希律王,而將約翰的頭顱後砍下來許給她。



莎樂美



因為羅浮宮大畫廊中的達文西《施洗者約翰》而引出「莎樂美」的主題,這是一個美艷女子與聖人的愛恨情仇的關係,也隱喻了導演與美艷演員之間的關係。



模特兒演員蕾蒂莎卡斯塔(Laetitia Casta)在雪地裡唱著張露的老歌《你真美麗》出場,對嘴唱歌,自然生動中也透露了戲原本是戲的妙處;鏡面的影像,既虛又實,模特兒冷艷的造型與歌舞拉開一場電影的場景──電影拍電影,讓《臉》中的人物,有著真實身分與演員身份的雙重切換:《臉》中,珍妮摩露演珍妮摩露,娜坦莉貝葉演娜坦莉貝葉,芬妮亞當演製片芬妮亞當,唯獨尚-皮耶˙李奧名字仍舊叫《四百擊》裡的安端(Antoine),而蕾蒂莎卡斯塔沒有名字,演一個演員,演莎樂美。



莎樂美(Salome),她冶豔而天真,蕾蒂莎,一時是美得自戀的演員,一時又是激情狠心的莎樂美,是要求被看的美女,是尋找愛與被愛的象徵。女演員面對不看她一眼的導演,莎樂美面對漂浮水面不看她一眼的受囚聖徒約翰,她自己在戲裡角色的切換與融入過程中,也順勢將導演與聖人的角色置換了;一場沒有曲聲配樂的七紗舞中,她將砍下聖人頭顱與誘惑導演的角色,重疊成了一個象徵;美艷的舞蹈,是誘惑與權力的混合,包含了隱藏與矜持的完全的裸露,完全的以身體做為語言。



羅浮宮下水道裡,曾在《黑眼圈》(2006)裡演出的諾曼,躺在床墊上漂在水面,如今裸身浮在平台上像被囚在牢裡的施洗者約翰,莎樂美對著他唱著《今夕何夕》(白光原唱),宛如誘惑著無動於衷的聖人。肉體的沉靜與俊美,青春的美貌與慾望,無語的隔閡,凝止在陰暗中流動的慾念。



七紗舞卻是她赤裸的愛恨與慾望之舞,冷凍庫中,吊掛著肉豬的屍體,宛如刑具與牢舍的聯想,也令人聯想到荷蘭大師林布蘭(Rembrandt)在羅浮宮中的名作《屠牛軀體》(Le Boeuf ecorche, 1655)。演員莎樂美將導演小康推入盆中,將蕃茄醬塗抹在他身上頸上,宛若血跡,卻留頭顱完好,莎樂美因約翰忽視她的美,因愛生恨,果然以七紗舞色悅希律王而令其殺約翰而獻頭顱於她,希律王是聖經故事,但莎樂美對約翰的愛恨與七紗舞的刻劃則是十九世紀王爾德的戲劇《莎樂美》劇情。豔女對聖人的慾望與權力同時轉移到演員(女明星)與導演的關係;演員擺佈導演,翻轉導演支配演員的絕對地位,令人玩味在電影中戲又何以是戲?



莎樂美在雪中舞蹈,唱著西班牙版的《我的心裡沒有他》(Historia de un Amor, 1960年代靜婷唱國語版),舞動腰肢,冶豔又天真;鹿,靜止的看著她。詩意的雪地場景,卻並不遮掩道具器械,攝影機彷彿拍攝正在開拍的一部電影。



老歌從三O年代到五、六O年代的爵士風拉丁風等國語歌,是蔡明亮愛用的歌舞元素,它的細膩、深情、舒緩、奔放與豐富多樣,介於一代人的懷舊與發自生活經驗的美感,融合在電影中,成為今日令人感到奇特又優美的印象。而飾演莎樂美的卡斯塔唱著西班牙歌詞也唱著與國語歌曲,讓歌舞與影像本身就是戲了,而不是模擬一齣像是真實的戲。其實,何只是歌,電影中一切的聲音都是導演所賦予,而非理所當然的是演員的話語或是音響。



記憶



回到家庭,縈繞一個電影創作者心頭的,已遠離的母親,也是導演題獻給「我的母親」的這部片的另一個主題。他以小康的母親為角色,經歷兒子對於親人的內疚感,到失去她後,從母親的無言的靈魂,看見一個不捨、悲傷,到終於願意離開「家」的母親,永遠的離去,令人感到哀傷。而兒子終於能將媽媽的味道留下來,做一道紅燒獅子頭,然後帶著這個味道遊盪到天涯海角。



巴黎,羅浮宮地底的狹窄的通道,小康獨自前行,端著一碗台灣味道的獅子頭。



《臉》的影像切換著台北的家與羅浮宮,莎樂美、楚浮,與母親的主題之間,夢與真實人生,穿插著交疊成無法單線述說的「電影故事」。



《臉》的最後一景,深秋,巴黎,導演蔡明亮與戲中的導演小康似乎帶著一鍋獅子頭,從羅浮宮走近這座原屬於舊皇宮的杜樂麗花園(Jardin des Tuleries),早在2001年的蔡明亮的《你那邊幾點》的結局,也曾讓遠來巴黎追尋什麼的陳湘琪在這園子裡睡著,在同一座園子裡另一片水池邊,苗天的魂魄,無語的李奧,也曾在此沉默徘徊。蔡明亮與小康的話語聲由遠而近從容而清晰,繞過如鏡的水池,慢慢接近在這尾聲時才出現的,安靜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