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士勞斯基《白色情迷》中的平等敘述與怨恨意識
一、前言
要解讀奇士勞斯基的電影似乎相當艱難,奇士勞斯基並非是一個以故事曲折情結取勝的導演,而是藉由素樸的情節帶出他的形而上思索。早期的紀錄片背景使他浸染了生活經驗、鍛鍊了寫實鏡觸,後來的劇情片還要在此一基礎上,再伸展到哲學意義的論題,因此,倘若無有思維上的高度,談論起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總會落入情節重述的窘境,難以進入創作者的精神底蘊。
奇士勞斯基的電影思辨性甚強,一九七九年的劇情片《電影狂》(Camera Buff)以一個得到攝影機的工人作為主角,這位工人拿著攝影機四處拍攝,一方面似乎揭露了現實制度的不公不義,然則,卻也侵入到了他人的私領域,甚至因過度沉迷於影像世界,枉顧家庭處境,奇士勞斯基已然敏銳的捕捉到藝術與現實生活的兩難、影像的真實虛擬、乃至連帶牽涉的道德等諸般問題,而影片末尾,主人翁突然靜默,緩緩將攝影機鏡頭轉向,朝向自己,他手執攝影機正對觀眾,此時,畫面是一個近距離的臉部特寫,極有震撼力,而觀眾此刻驚覺,任何人竟都可能成為影片的主角,而主角本人也意識到,自己能成為鏡頭裡揚頌乃至批駁的對象,實是深富震撼力的結尾,早已顯現了少見的導演才華。創作生涯的後期,奇士勞斯基又接連完成《殺人影片》、《愛情影片》、《十誡》、《雙面薇若妮卡》與《三色:紅、藍、白》等多部影片,無一不是深邃動人的傑作。奇士勞斯基為理性的世界開啟一種幽微不可知的影像,保留了一份神秘主義的可能,搭上老搭檔普瑞斯納(Zbigniew Preisner)彷彿掌握天啟的弦樂氛圍,飄渺而含藏宗教韻味,其中隱隱透露出對生命的悲憫與虔敬地對命運思索的靈光,說得誇張些,許多片段甚至無需解讀,耐看得很,只要沉浸在影像的世界就足能使喜愛他的影迷沉醉。
然則如此遁入感性的言辭陳述還是可能喪失什麼。創作者在創作時倘若只憑一時的感性來創作,終究容易面臨枯竭的窘境,傑出的創作者之所以傑出,背後思想必然抵達了一種高度,評論者也必要進行思想深度的考掘,才得以發幽潛之靈光。倘若創作者有「感受」與「思辨」兩種偏向類型,我認為奇士勞斯基在思辨此一路向尤為突出。聞天祥在評論奇士勞斯基時有一段話相當精闢:「用『看故事』那套方法來欣賞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絕對行不通,否則《藍色情挑》不成了一部傷心婦人重遇第二春的電影?」延伸順著聞天祥的話頭,那麼我們可以問,既然「用『看故事』那套方法來欣賞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絕對行不通」,那麼看奇士勞斯基電影的重點是什麼?我以為,比起情節的曲折離奇,奇士勞斯基更在意的毋寧是創造出人物的處境,他感興趣的是,人物是在何種意念和情境之下做出他的行為?(據悉,早期有部紀錄片,從頭至尾就是詢問街上一個又一個的行人「你這輩子做了什麼?」)而他創造影片中的人物,據此,來討論他的形上命題。許多時候,影片表象上所未呈現出來的,恐怕還比呈現出來的還多,觀者必須將自己投入,去參與角色的心理,方能體驗到更多的深藏的涵意。
奇士勞斯基創作生涯的壓卷作,是以法國啟蒙時代以來的立國精神「自由、平等、博愛」作為討論主題的三色電影,這樣似乎是意念先行的作品,最擔憂的就是教條與僵化,使得作品徒然成為意念服務與代言的工具,然則正如《十誡》一般,奇士勞斯基依然創造了內在意義飽滿的世界,即便事先不知道先驗的主題,也依然能隱約地領受箇中的辨證敘述。本文揀擇《白色情迷》作為閱讀奇士勞斯基的一個切片。《白色情迷》在奇士勞斯基的創作生涯中,似乎算是個小品,它的黑色喜劇情節,委實會讓看慣了《十誡》那樣沉重而嚴肅命題的老奇士勞基影迷驚訝,像是奇士勞斯基的小小出格,但再定睛一看,導演印記還是在諸多片段明晰可見。而其欲討論的平等概念,又是現代性的一大論題,尤其在政治學與倫理學領域備受關注。平等此一觀念究竟有何涵義?它牽涉到了其他何種概念?奇士勞斯基又如何在影像中鋪演他的平等敘述?皆是底下要討論的子題。
二、擺盪的天秤:對「既定價值」的再度辨證與考核
(一)平等的意義
《白色情迷》在講平等的矛盾。我們了解「平等」的理念,每個人都嚮往平等的地位。但我認為這完全不是真的。我不認為有哪個人真的想平等,每個人都想「更平等」。波蘭有句俗話說:有些人是平等的,有些人更平等!在共黨統治時代,我們常聽到這句話,我想現在還是有人在講吧。 ──奇士勞斯基,《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
三色電影以法國大革命以來的「自由、平等、博愛」概念作為討論核心,藍白紅分別對應了自由、平等、博愛三種人類的嚮往;奇士勞斯基也因為這樣的論題,得到更多法國資金的支援。但奇士勞斯基無意重談老調,歌頌既定的價值觀念,反倒針對已成既定的概念再作探勘。佛洛姆曾經認為人們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麼想要自由,而奇士勞斯基在上文的敘述中則以為人們不想要平等,這些大師們言之鑿鑿,在他們口中我們赫然發見,原來我們總不如我們所想,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置放到歷史語境的說法是,奇士勞斯基早些時候目睹了當時共黨號稱平等的社會制度下的不平等,因而發出了類似歐威爾《動物農莊》裡諷刺共產制度的名言:「有些人是平等的,有些人更平等!」,上述的說法是對政治情境的自然反動,然則,這樣的說法還是未曾觸碰到平等的內在矛盾,得從頭說起。而,奇士勞斯基認為沒有哪個人真的想平等,他在影片中,又呈現了什麼樣的不平等狀態呢?平等此一概念已經成為人人口上的普遍價值,但平等此一概念意涵為何?
平等此一概念從法國大革命以來,就不停的被人所引述,美國獨立宣言中也有知名的「人皆生而平等」的宣示,更別提隨後散佈至全世界的平等觀念,我們可得知,平等此一概念已經積極被運用在法律的實踐上,也潛入每個人的行為意識之中。但光談一抽象的「平等」勢必落入空話,平等要與所談的情境有所連結,在什麼情況下人需要平等?平等如何可能?談平等時可能會遭致何種問題?
所謂的平等,在當前法律中的規範,乃非一絕對的、機械式的平等,而是一立基點上的平等,每個人均有天賦的權利,機會均等,都各有各自獨特的存在價值。當代所追求的平等,並非是一削平式的平等,蓋因每個人都有天生資賦的差異,在社會中,如果要硬加壓抑成為齊頭式的平等,只會使有才賦者遭到埋沒,而無能者又佔據了位置,無法適才適性,徒然造成人力的浪費。
平等與「差異」此一概念息息相關,只顧著平等,而不管差異,只會造成虛假的平等。舉個例子,男女天生體能狀態不同,搬運重物時,卻要求搬運一樣的量,這不過是強人所難;又如原住民大考加分問題,也是例子。泯除差異對於實質的真平等並無幫助,然則,過度強調差異卻也會使差異的弱勢一方沉浸在安逸之中,自居弱勢,不思量振興;更忽略了差異的雙方也有相同的地方。這中間的權衡拿捏,多費人思量。而從強調差異,明白差異,而再至尊重差異,理解差異,方才是現代社會的應許之途徑。
(二)影片中的平等敘述
A. 被壓抑的個體
以上對平等的概念作了初步的釐清,底下讓我們回到文本,觀看奇士勞斯基提出了什麼平等的問題。
《白色情迷》名曰討論平等,事實上電影中呈現的景觀卻是絕大部分都不平等,無論是國籍、性別、相貌、金錢、社會地位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相互傾軋狀態。事實上,只要有兩個人,以比較的眼光去評比看視,都存在了權力位階的不平衡,只是這不平衡的狀態是否被意識到而已。影片中,明顯有兩種價值,一為形而上的平等價值,另一為世俗的金錢價值,但隨著影片行進,觀者容易發現,形上的平等價值多半不存,取而代之的是兩個不同個體的傾軋,至於金錢價值則幾乎成了該時空的上帝,「這時代金錢什麼都買得到」,能買跑車、房子不說,屍體也行,而金錢價值更能干擾到形而上的平等問題,顛倒原有的公平體系,可說是對該時空環境做了極諷刺性的批判。
影片的一開端,臉容平庸的理髮師主角卡洛穿著寒酸的大衣出場,他走路的樣態有點畏畏縮縮,可以看得出他對整個環境不太適應,還得向路邊的警察問路。他走往法院的階梯上,原來停著的一群鴿子(美好的和平鴿?)飛了起來,在他身上嘲諷似的滴下鴿糞,彷彿預示了其後的地位下跌。卡洛是去法庭應訊,他的妻子想要與他離婚。在法院的入口大廳,卡洛東張西望,找不到方向,似乎非常茫然,而人群各自匆忙的行走,也不理會他的情狀。奇士勞斯基在此處特意採用遠景鏡頭,捕捉了大廳的全景,讓觀者看到大廳的堂廡深高,角色在對比之下也顯得特別無措而渺小。
開端沒多久,影片就昭示了第一個不平等情境。法院原本號稱是公平的應許之地,但影片中卻出現了待遇落差。平時的不平等也許容易看見,但法院如此有公信力的權威機構卻也顯露了不公不義的評審態度,更增添諷刺,也加強了對角色壓抑的力量。奇士勞斯基此處所指的不平等乃是一人為現象。波蘭籍的異鄉人卡洛,在質詢台上得要經由翻譯才能接收台上法籍法官的話語,突顯語言溝通的問題。如果能妥善溝通的話,這並不打緊,但是庭上對他的態度相當不耐煩,要他噤聲,對他的話語置之不理。法官對自己的國人有優勢的待遇。而卡洛自己的波蘭語原有自己獨特的價值,屬於其特別的「差異」,但此處放在同一個量尺之上,他的差異不被尊重,有了高低位階的不同。於焉,卡洛憤而衝上台前,大聲疾呼:「難道只因為我不會說法語,就不該得到公平的審判?」
卡洛最後敗訴了,還在公眾前被羞辱,為了順遂離婚的心願,他的性無能狀態被前妻抖落(這位前妻有金色的波浪捲髮,似乎被塑造成好萊塢典型蛇蠍美女的樣態。她在影片前半段都以索求性慾的姿態出現,而丈夫無法滿足她。從一出法院,她把卡洛的所有行當丟下,自行開車揚長而去的情節,可以看出她的性格強硬,遠遠凌駕在卡洛之上。),這對男性而言是多大的恥辱!卡洛的戶頭被法院凍結,存有的金錢被判給妻子,身處異鄉,無處可依憑。他跌跌撞撞躲入前妻的地方過夜,隔日一早觀眾發現他可能是妻子的僱傭(該處是理髮院!),他被徹底逐出,流落地下道賣藝求生,遇見一位名叫米可埃的男子。卡洛認為,此刻他已經一無所有,他需要重整旗鼓,他的獎狀、證照與技術不能給他優渥的社會地位,在人踏入極端處境時,什麼都做得出來,何況獎狀不過只是幾張無用的白紙罷了。他將證照丟出,帶著街上偷來的希臘女神頭像,整個身軀躲入大皮箱,讓米可埃帶他回到熟悉的故國波蘭去,然後開始賺錢。影片中卡洛的地位如果大致可畫成一個V型,則回到家鄉該是最底端的停損點,自回到家鄉後,他的地位開始止跌回升,至於賺取到大量的金錢,則更成為他地位提升的關鍵。
B. 壓抑後的反衝:資本主義的操弄,金錢作為「更平等」的方法
家鄉在許多創作者的形構當中,是得以得到依存感的地方。影片中段以後,卡洛回到波蘭,情況果然變得不一樣了,他在哥哥的理髮院工作,生活無礙,客人都喜歡他,他能拿翹的選擇自己工作的時間,對比起以往妻子的僱傭模式,這當然又是一種權力易位的關係。他轉投金融業,因為認知到在那個時空環境下,社會主義解體,資本主義快速發達,金錢能使個人攀升,取得更高層次的社會地位,並且隨而藉由米可埃的金錢的幫助,一夕間投機賺了大錢。
注意卡洛賺大錢後的段落,金錢可以改變人的衣裝與外貌,卡洛此時已經不再是以往穿著寒酸的人了,他梳起了油光亮麗的飛機頭,而且金錢改變的甚至不只外在,連內在也有所變遷,他的步伐與動作顯然加大,舉止間充滿自信,早已不是開場的畏縮樣貌,我們雖未知後段他的性能力恢復是否與賺取金錢有關,但兩者的敘事關係確實是平行無疑。
卡洛有了金錢後,以為金錢可以彌足自己與前妻的差距,有了拉高地位(平等?)的籌碼,又打電話給前妻,希望挽回失去的情感。但卡洛遭到拒絕,進而以金錢操作權力,遂行他以為的報復,只是,片末他成功報復了前妻,卻又發現恨中竟然夾帶有愛的成分,他其實不如自己所想那樣恨她。這樣的心理狀態真是充滿矛盾,為要交代劇情,這裡寫得稍嫌簡陋,有許多未盡之處,下一部分,我要繼續追問主角的深層內心意識,為什麼會產生怨恨?怨恨因何而來?怨恨意識是什麼?
三、內在的潛流:攀比意識與怨恨
如果要細究主角卡洛的內心意識,可說,他的心理存在著一種近乎「怨恨」的狀態。社會學學者汪宏倫在〈怨恨的共同體,台灣〉一文說道,過去已有一些學者採用「怨恨」(ressentiment)(或翻譯成「妒恨」)這種角度來探討台灣的社會與政治情狀。他認為,「過去一般討論「怨恨」,多祖述尼采的《道德系譜學》,但事實上,真正對「怨恨」進行系統性的現象學與社會學剖析的,首推德國思想家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今人多識尼采而不識舍勒,毋寧是一大缺憾。」。於焉,汪文乃延用馬克斯舍勒〈道德建構中的怨恨〉一文的觀點,作為切入的向度,該篇文章條理清晰,暢達成理,同時把舍勒的理論做了相當詳盡的解說。受其啟發,我接下來藉著馬克斯舍勒的理論,嘗試分析主角的心理狀態。
馬克斯舍勒所說的「怨恨」(ressentiment)一詞,並非指當場反擊或者防衛的反應,當場反擊的情緒很容易被置換掉、消磨不見、獲得釋放,不會侵蝕自身,屬於淺層的心理狀態;但是舍勒所用的怨恨一詞乃是特定用法,它意指潛藏在人心的情感波動,照舍勒所用的辭彙,是一種「心靈毒害」,怨恨會時時存附心中。在被壓迫的當下,被壓迫者還沒有反擊能力,它因而被抑制著,類似一種下意識(sub-consciousness),這埋藏的能量等到適宜的時機才爆發出來,近似於中文裡的「君子報仇,三年不晚」。而舍勒認為「處在怨恨心態當中的人,是沒有辦法形成真實或正確的價值判斷的。『怨恨』和『無能』總是連結在一起;怨恨者無法像『汲汲營營者』那樣精力充沛,透過不斷向上攀比來肯定自己;他只能透過錯覺或假象來肯定自身的價值。」因而,這樣的人容易發生所謂的「價值位移」(value shifts)或「價值顛覆」(transvaluation)。
在馬克斯舍勒的理解中,現代性社會的問題恰恰正是一關於怨恨的問題,原本在西方的中古時期,人和人的攀比乃是一較為單純的現象,「十三世紀之前,中世紀農夫並沒有與封建主攀比,手工業者不與騎士攀比,等等。農夫至多與較為富裕或較有聲望的農夫攀比;就是說,每個人都只在他的等級的範圍內攀比」,在當時諸神還未被尼采宣判已死,人們相信上天的旨意,因此,「在這樣的歷史時期裡,上帝或天所給予的『位置』使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位置是『安置好的』,他必須在給自己安定的位置上履行自己的特別義務」,在這個時期,每個職業都有自己獨特的「高雅特性」,每個人的位置都是不可替代的,但是資本主義發達的現代社會並非如此,雖然人獲得了表面上的自由解放,但是「競爭制度」已經成為這個社會的靈魂。所以人無法安定,因為「每一個位置都變成這場普遍追逐中的一個暫時的起點。」你不留神就會被另一個螺絲釘給代換,你的價值已經被可計算的效能與產能所量化。
馬克斯舍勒進一步認為,「怨恨形成的根源都與一種特殊的、把自身與別人進行價值攀比的方式有關」,現代社會的問題在於,把所有差異的東西都不分青紅皂白的擺到了同一價值序列,人們都在不斷的進行攀比與競逐,而不再有一種素樸的、對自己存在價值的意識,人的價值不再整全(所以,這不是不要攀比的問題,而是為何要攀比,執著於攀比的問題。),對於(個人認定)比自己高階者也有了怨恨的產生;舍勒認為,階級穩固森嚴的社會,怨恨較不容易發生,因為人人都認定了自己的存在位置;而流動快速的社會,怨恨則容易發生。這些說法,擺放到《白色情迷》的情節脈絡中,確實相符。
卡洛正是容易發生怨恨的角色,類似舍勒所說的庸俗者(the common)。身處異鄉的他語言失能,自信受損,而後依憑著金錢這個工具來斡旋,達到想像上的平等。此時,「競爭」的意識已經完全操縱著他,使他在那個處處是機會的環境中,往虛幻的社會地位走去。為了提高地位,他棄絕了原有的理髮才能,轉而致力資本與物質的賺取,當然他得到了社會位置的高升,但同樣的也失去了獨特的另一個面向。在飽受「不平等」待遇的情形下,卡洛孜孜矻矻的就想證明自己也行,他想要弭平落差,怨恨意識在此油然而生。處在怨恨狀態的人真的無法判定價值了,影片有一個段落特別有意思,在法院判決結束、帳戶被凍結目睹自己的提款卡被剪毀後,卡洛流落街頭,挨餓受凍。此時,他看見一個老人極其艱難的要把罐子投入路邊的垃圾筒中,一旁冷眼旁觀的他突然笑了,因為在攀比的眼光之下,他發現,這世界上還有人比他難堪與悲慘,他得到了心理上的慰藉──然則,這樣一來,他的處境真的改善了嗎?並非如此。這不過是把目光移轉到他處罷了,事實上的情形是,他無法面對自己真實存在的處境,無法認清真正的價值。在此,馬克斯舍勒提示的怨恨者「價值位移」(value shifts)說,又再次得到了印證。
四、死與新生,淚與真實:看見希望的可能?
如是,奇士勞斯基似乎完成了他的平等敘述。在《白色情迷》那個他所營造的世界中,人與人都互相傾軋著,彼此存在著位階的強弱關係。而資本主義號稱的平等制度(人人都能以自由的方式賺取金錢),遭致的後果卻是彼此傾軋的不平等,造成怨恨意識。前段被壓迫的角色,搖身一變成了壓迫別人的復仇者,便是例子。而這樣的兩極傾軋,彼此復合如何可能?處在怨恨狀態或看不清真實的人,如何擦拭心靈之眼,再度重新看見初始的純淨靈光?
也許可以借用影片的兩個例子來多加延伸說明。首先是那位幫助卡洛通過海關的米可埃。
米可埃有金錢,也有妻兒,表面上看來正是一般理想的中産階級家長,但他厭倦了,遍尋不著生命的意義,卡洛回國後一次去找他,米可埃正沈浸在賭場的世界醉生夢死,這裡顯示了文明社會下的心靈衰弱問題。米可埃後來被一聲空包彈的聲響驚醒,傾倒在地,他對著卡洛說:我不想死了。
影片中出現了兩次死亡情節,一次是米可埃藉由「死」的槍聲,敲醒了自己,不再尋死;另一次則是主角假死後,反而因緣巧合尋回了感情。後者先按下不談,假若不考慮米可埃在影片中的敘事功能,除了荒謬的嘲諷人不如自己所想的想尋死外,我們也不妨將這段情節伸展解讀成一種隱喻,畢竟死生辯證在藝術創作中早已是一大論題。那聲槍響,意味的是一種「覺醒」,如暮鼓晨鐘,在覺醒之後,人方能再度找回新的存活動力。而我們所提的,無法找到前進方向的人,也許正該從各自的質性,找到那樣足能夠敲醒自己的震音。
另一個我所要援引的事例,則是卡洛毫無預警的淚水。卡洛的問題複雜一些,被壓抑的他內在積蓄著「怨恨」的意識,怨恨必須要獲得解消。卡洛藉著佯稱自己已死、要把遺產贈與前妻的方式,技巧性把前妻喚來波蘭,計畫實行報復。在喪禮上,躲在樹後偷窺前妻反應的他,驚訝的見到前妻的淚水,但這並未阻止他停止自己的行動──怨恨的解消並不簡單。(何況怎麼能斷定前妻的哭泣原因不包含金錢?)而等到他報復的慾望被滿足後,怨恨找到出口得以釋放並且解消。脫去身份與怨恨的他,前往監獄看視前妻;妻子處在高高的監獄中,卡洛處在一般的地面,他們彼此相望,突然,妻子開始做了無聲的手語,卡洛遠遠看著她,然後突然滑下流淚。無論那手語表現了什麼意涵,他們終於能夠溝通了,雖然在存在位置是在如此高低不同的時候。在資本主義時代,淚水可以被收編,但是影片內部的用法顯然不是。淚水的是情感的賦形,情感復歸,能夠流淚,敘事在此停歇,雖然無法清楚後續如何,但至少,此處導演試著給了兩個人衷心的贈禮與祝福,也彷彿告訴人們和諧相處的重要關鍵:彼此的「同情共感」。
奇士勞斯基認為沒有人真正想要平等,人們聲稱需要平等,但是仍舊抵擋不了內心的競逐慾望,他也藉由《白色情迷》這部作品,以「不平等」的傾軋狀態展開他的平等敘述。但這並非是要合理化不平等的存在、意指人們不需要「平等」此種價值,可以自由地剝削他人。而是說,得要深入去思考,在當代充滿著許多不平等的狀況下,如何致力於「平等」的可能。而假若人真有無法扭轉的強弱之別,是否人們可以移轉視角,試著讓自己醒悟,而更進一步追求所謂的「同情共感」,讓怨恨意識不再重複循環於世景之間,我以為,這方才是《白色情迷》給人的最大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