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協奏曲》Blueprint
「...藏紅花/準時開放,魚尾紋歸還/天空,創傷癒合/你是你自己的女兒」--楊牧〈水妖〉
生命的完整與意義究竟是什麼?愛的真實與深度,如何確認?這是《藍色協奏曲》緊緊扣住的題旨,即便戲裡的主角是一對身分獨特的母女--知名女鋼琴家與她的複製人女兒,其中關於愛與生命的拉扯與掙扎之勁道,也仍舊與尋常的我們,在自己的成長經驗中所體受到的,同樣強勁。因而,《藍》其實是一個十分貼近我們的故事,透過琴鍵上躍舞的手指,每一個點擊音階的瞬間,一層層地漪動我們熟悉的情感,無論是創痛,或美好。
故事從一片寧靜無波的大湖開始,年輕女孩西麗如麋鹿般的靈魂,藏身於清幽山林,與她鏡頭裡小心捕捉的鹿群一起,遠離人間。然而一切看似平靜的生活背後,卻隱伏一段波濤洶湧的歷史,椎心刺骨到使人不得不離群索居的原因,那是黑暗記憶中的一點,白色的光亮的,是她彈奏鋼琴的母親,為了對抗病魔與死亡,不擇手段地複製自己的生命與才華,由著一點自私任性的念頭,肇始一場母親與女兒的雙面悲劇。
事情總不順著人最初的預期,母親伊莉絲透過新生命延續自我的願望,逐漸與她天性的無私母愛形成內裡擺盪不定的心理衝突。她一面給予周全妥善的保護,一面獨裁式地模塑女兒的學習與成長,當女兒終於如她所願地越來越像年輕的她,而她自己卻已日漸衰老,才恍然了悟,生命是無法相互取代的,即使是最接近的血脈親人,外貌舉止再相似,也都是各自獨立的個體;在女兒表現失常的獨奏會上,聽眾群起呼喚伊莉絲的名字,她高高地揚起嘴角,那得意的笑容雖然殘忍,卻是人性的真實體現,唯有她自己,才能替自己站上舞台,替自己,在表演中投注意義。鋼琴演奏的核心價值,並不僅僅只是節拍的精準與力量的掌握等技巧形式而已,音樂的靈光,必得由精緻且敏銳的指尖,傳遞所有澎湃激昂、溫馨甜美,所有最深刻的喜樂與哀愁,靈光,因一個人的靈魂而存在。
西麗雖怨恨母親的自私,她對於母親的愛與依賴,也不曾因此而抹消。與母親的首度雙鋼琴合奏會上,她凌厲冰冷的眼神,為了勾引母親的情人而不惜赤裸的身體,墮落、離家與自殺等等的報復手段,這些種種反叛的舉止對照於,她帶到孤島上的那座鋼琴,沙灘上以樹枝畫出的童年記憶的音符,以及,她始終都很喜歡的母親給她的玩偶魯道夫,足見她與母親之間那道無形而堅韌的聯繫,無論她們是否一起生活與存在,是否擁有相同的外貌與基因,她們仍和一般的尋常母女一樣,以彼此的心靈為方向,恆常而深刻的愛,為線索。就像,伊莉絲生前,每一幕彈琴的場景,母親與女兒都必須不斷地索取對方的眼神,在眼底傳送力量;就像,那幅反覆出現的畫(Creation of Adam),亞當與天神朝著對方伸出的手指,如此接近,猶如指端之間,有強大的引力,最初的撼動生命的能量。
因此,真正令西麗痛苦的,不是她複製人的身分,而是母親究竟愛不愛她?「因為你太愛自己,所以才生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孩子。」她嘶聲力竭的抗議裡,我們彷彿可以聽見:「媽媽,如果我和你不一樣,你是不是就不愛我了?媽媽,我們如此相像,你所愛的,是你眼前的我,還是你眼中的自己呢?媽媽,我難道只是你的一面鏡子嗎?」就複製人的議題,導演洛夫史巴不從剛硬的道德面向切入,而選擇了柔軟的愛的角度,去設想那樣的困境。如果愛原本就已經極為抽象,難以捉摸,又怎麼能再禁得起人為的逆向更動?當愛人者與被愛者,在物理上無法分辨,愛的方向與緣由也就更加模糊不清了,如此的糾葛與紊亂,任再堅強的生命,也無以承擔。所以西麗拿起刀片,狠狠剜去右臉上母親也有的一顆痣,默默希望能夠得到一點區別,沿著臉頰流淌的,不但是血,也是淚。
最終,西麗還是重新回到人群裡,回去面對她的母親,把所有糾結的都解開,恨意化為原諒。最終,只有母親死了,女兒才能活過來。西麗,在母親的喪禮,重新開始彈琴,當兩人之間有了生死的距離,她的愛與音樂,便清楚、平衡了。
《藍》的情節鋪陳,雖沒有創新驚人之處,但在場景調度上的安排,相當細膩。母親與女兒的長袍,相同款式,對比色彩,鮮豔的紅色與幽暗的深藍,不僅暗示兩人在性格上的差異,也象徵著西麗為母親的影子。而母親在演奏會圓滿結束,從迴旋梯緩步下樓,壁上的鏡子同時折射出她數個身影,也幽幽地預言了她複製生命的命運;傷心哭泣的西麗,憤怒雜碎的鏡子,則是她拒絕成為鏡像或副本的個人意志。片頭緲無人跡的深藍色湖水,西麗獨自乘著小艇來去的畫面,與片尾陽光普照,漾光如鑽的明亮海洋,連向寬闊無際的藍天,西麗與戀人亞內克一同徜遊的結局,織造出影片在結構上的平衡,並且呈現了西麗成長轉變中的內心景貌,從困頓到獨立與自由。而音樂上的設計,更具重要性,在現實與回憶之間來回串引,琴聲時而為她們的語言,時而為內心情感的詮演,低迴的細訴、深沉的情感、致命的創痛,均在音鍵的回聲中繚繞。這是一個必須以聽覺去認識的故事,以聽覺,經驗兩個女人的生命、愛恨,也經驗著我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