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向前走》
如果你讀過蘇珊娜˙凱森的《遺失心靈地圖的女孩》,相信你也會對詹姆斯˙曼格在真實寫照與電影故事之間的膠合,深感佩服。蘇珊娜˙凱森只需要盡情抒發她對於各種人事與病症的敏銳觀感,詹姆斯˙曼格則必須同時顧及對於真相的忠實與戲劇的呈現,小心翼翼拿捏出一種穠纖合度的平衡,既不能過分誇張地詮釋精神病症的表現與形象,也不能過於平淡處理這些患者的痛苦與困境,因前者將強化影片甚至觀眾對於精神異常的想像與曲解,後者則薄弱了敘事的張力與信服力。秉持著這樣的自覺與謹慎,詹姆斯˙曼格相當適切地在電影的框架中巧置了兩個企圖:第一,對精神病症去特殊化,它並不那麼怪異可怕,而是普遍平常,且因普遍平常而能被掌握克服。第二,中立描寫精神問題的醫病關係,存在著抗拒,也存在擁抱,既不刻意強烈地批判建制權威,也不盲目信仰依賴。
這部電影,以一種年輕的角度,傳譯年輕生命的種種問題。不僅僅因為故事中被照顧的一群人,多數是十多歲上下的女孩,也因為導演睿智地援引了一九○○年出版的童話寓言《綠野仙蹤》,替一個六○年代迷途少女的真實經驗注入相隔約六十年的古老智慧與奇幻色彩,豐厚了蘇珊娜˙凱森原本鬆散灑漫的生命狀態的陳述,重新賦予它鮮明的故事框架,好讓我們這些來到螢幕前的人,能有一條清楚簡單的路進到影片裡的世界,猶如故事框架的本身就是一道寓言的龍捲風,吸入觀眾,再讓觀眾從故事退出,回到自己,每一個人心中的生命狀態與疑竇。
蘇珊娜(Winona Ryder飾)被計程車送到克萊摩爾那天,天氣晴朗,明亮的光線投照著大院的磚紅色建築,有許多白色窗戶,這是一個溫暖、穩定且透光良好的處所,一開始就完全掃除瘋人院可能有的老舊陰森的恐怖印象。除了蘇珊娜惶惑不安的眼神與僵硬緊繃的肢體,表現了一般人對療養院的負面預設之外,畫面對於這個主要拍攝場景的介紹不但一點都不可怕,而且十分整潔與舒適。當她一路隨著護士薇拉莉(Whoopi Goldberg飾)進入室內,粉牆白簾,米色房門和沙發,木質裝潢的電話亭和護理站,從藝術教室、交誼廳、長廊和成列的臥房到電視廳的各種空間,背景配樂也一路悠揚著活潑輕快的旋律,在吉他、長笛、鋼琴、木琴、音樂盒與提琴之間交錯,美妙的音韻使薇拉莉耐心親切的導覽,成為蘇珊娜探索奇境的發現之旅,她像桃樂絲進入綠野仙蹤一樣進入花園,與空間中活動著的人物們一一打了照面,這些人日後將是陪她走一段的朋友。日後,每次她和這些朋友開啟一道旅程時(例如通往醫院地道的、往冰淇淋店的),同樣的音樂就會再次出現。
一如桃樂絲的神秘國度裡有想要勇氣的獅子、想要頭腦的錫人、想要心臟的稻草人,蘇珊娜遇見的這群朋友們,也各有各的問題。麗莎有嚴重的反社會傾向,情緒起伏激烈,對其他病人的控制慾極強。波麗(Elisabeth Moss飾)困在兒童式天真的說話思考與行為舉止之中,不敢面對鏡子中自己滿是燙疤的臉。喬其娜(Clea DuVall飾)自小說謊成性,混亂了真與假的分際,所以罹患假性妄想症。每一個人都和她一樣,有必須思索與跨越的難關,克萊摩爾則是她們的仙境,提供她們結伴前行的空間。
蘇珊娜住進來以後,逐漸習慣了「裡面」的生活,習慣與姐妹們的互動和相處,因而當父母從「外面」給她打來一通電話,叨叨絮絮,她除了應了一聲「我很好」,其實根本沒有在聽,黛西吵著要護士給她通便劑的叫嚷聲,蓋過了電話另一頭的幾乎聽不清楚的話語,畫面在黛西憤怒抗議的動作與蘇珊娜望著黛西的表情之間來回切換,暗示了蘇珊娜正不知不覺地和這裡的朋友產生一種連結。諷刺而有趣地,原來為了讓病人與外界聯絡而設置的電話亭,不但沒有發揮原本的功用,反而變成內對內秘密交談的管道。她,與她們的連結,透過麗莎與蘇珊娜一前一後坐在隔間裡講電話的那一幕,具體呈現。蘇珊娜在話亭的這邊,麗莎在話亭的那邊,兩人各別抓著話線此端與彼端的話筒,她們談病情,談夜間的秘密活動,她們真正的連接從那通電話開始,她們有了共同的密謀。
蘇珊娜成為團體中的一份子,她在她們深夜的派對,在她們穿行於醫院地下通道的隊伍裡,一起打保齡球,一起交換閱讀她們的診斷書。蘇珊娜在冰淇淋店遭英文老師的妻子出言不遜地羞辱,她的一幫朋友們為她對這個來意不善的女人咆吠吼叫,使那女人像狗一樣夾著尾巴逃走。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當一個瘋子,或者與瘋子為伍,是多麼地痛快。她在她們身上感覺到陪伴與支持的力量。
影片進行到五十六分五十五秒的地方,有一串將近兩分鐘長的疊溶蒙太奇,不斷淡入、淡出的,有時甚至重疊並行的鏡頭,做著一致向右的鏡頭移動。她們在那封閉的空間裡,一面抽菸一面望著窗外,送藥,寫日記,塗指甲油,治療訪談,玩輪椅遊戲,配藥,跳舞,開生日派對,親友探訪,看電視,然後還是一面抽菸一面望著窗外。一切院內的日常生活,時而白天時而黑夜,日復一日。不斷不斷向右遞替的鏡頭,傳達了時間的流逝推移,吃冰淇淋的那個冬天,滿地的雪都已融褪,遠處有園丁鏟土準備春植。不斷向右,暗示著無論誰發生了什麼事,世界總是不停地轉動,也暗示著,時間過去了,她們確依然在那裡重複著同樣的日程,依然在原地打轉。這使得影片至此蘇珊娜所累積的歸屬感,隱約蒙上危險的氣味。當她的前男友托比企圖帶她逃離醫院時,她已經不肯離開了,她寧願與那些問題女孩相伴,寧願承認自己也是個瘋子。而真正的危險在於,失去獨立而完整的自我。
從麗莎出現開始,蘇珊娜就慢慢地失去自我了。麗莎外放且離經叛道的舉措,在蘇珊娜的眼中迷人無比,她學著麗莎把菸吐向其他病人臉上,學麗莎假服藥矇騙護士,她被麗莎那種邪惡與魅惑吸引。她敲了黛西的門,原本只是好意想把多餘的通便劑送給黛西,不料麗莎進來以後局面就往惡意的那邊倒,她成了麗莎以藥易藥、嘲笑黛西的幫兇。逃離醫院時,她幫著麗莎住進黛西的公寓,卻沒有勇氣制止麗莎刺激逼迫黛西正視一直避而不敢談的精神病病因──父女亂倫,以致於黛西之死,她也成了某種程度的共犯。但也正是黛西的自殺促使她看清現實的真相。麗莎對於黛西的死不但無動於衷,甚至毫無人性地取走死去之人的錢財,使得蘇珊娜極度詫異也終於認清麗莎殘酷冷血的真面目,那既不是她所要追隨也不是她能苟同的,她與麗莎絕不是同一條道上的人。這是她第一次不再盲從麗莎的做法,麗莎只好一個人走。
當蘇珊娜推開黛西的房門,驚見一副懸空的屍體與血淋淋的右手,她幾乎無法承受,泣不成聲,死亡就赤裸裸地在她面前,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原先對於死的想像有多荒謬,她曾那樣高談闊論彷彿她多了解死亡:「一但(自殺)這個念頭進入你的腦子,你就會變成一種截然不同的生物,一種喜歡幻想自己死亡的生物,萬一說錯話就自殺…」唯有一個人,近距離面對真實的死亡,才能發現其想像之愚蠢,試圖藉由吞下一瓶阿斯匹靈,以消滅自己痛苦的那一部份之愚蠢。
由於黛西自殺帶來的打擊,蘇珊娜重新開始尋找真正的自我,收回之前對麗莎謬誤的認同。回到醫院以後的夜裡,前來查房的薇拉莉坐在黛西的床沿,聽蘇珊娜留著眼淚傾訴她內心對於黛西和麗莎真正的感覺與悔意,蘇珊娜流露真摯情感的臉,在不斷拉近的特寫鏡頭下,消除螢幕的距離,觸動觀眾的內心。觀眾的認同也隨著劇情的轉折,從看似領導者實則是假英雄的麗莎,移換至洗心革面的真英雄蘇珊娜,而這部電影的意識形態也就埋伏於這兩個女孩之間的對立:
麗莎 蘇珊娜
個性: 強悍邪惡 溫馴善良
環境: 無家可回 有家可回
人際: 控制佔有 能愛能捨
因此,這部電影的終極意義在於,相信真正的力量來自溫暖良善的心,來自無私的愛,相信良知與愛終能引領一時迷失的靈魂找到回家/康復的路,而且那條路必定就在自己的心裡。當蘇珊娜終於撤下心防,與醫生暢談她最私密的想法時,她就已經找回自己與自己心中的路,不再是從前那個以為自己沒有秘密不清楚自己感受的女孩了。院方診斷她為「邊界人格失調的康復者」,核可她出院返家時,電視裡的桃樂絲也頓悟了自己本來就有回到堪薩斯的能力。
康復,並不困難,如果所謂的瘋狂並不是瘋狂,而只是一場夢境,夢一般的恍惚迷離,如果,瘋狂其實只是因為不會捨棄所愛的人事物而無法長大。因為,夢,必然有甦醒的時候,而學習放下,就能蛻變成長;因為「發瘋並不是一時失常,或是嚥下一個黑暗的秘密,而是你我的人格鮮明化。」
(本文由中央大學電影文化研究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