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俘虜》The Captive
當我還在大學的時候,曾看過Chantal Akerman執導的《安娜的旅程》(1978),當時就對她善於處理愛的渴望、迷惘、恐懼、心靈的徹底孤寂,以及運鏡、對白的文學性、心理分析性印象非常深刻。
Chantal Akerman 2000年執導的《愛的俘虜》(The Captive),比之1978的「安娜的旅程」,強處是更強了。
這部根據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五冊〈女囚〉改編的電影,在我看來,儘管表面上是男主角西蒙囚禁了女主角艾莉,但究其實,其實是男女互為對方的囚犯。
再深深愛戀的情侶,怎麼可能徹底掌握對方的心思意念情感,到無言的心靈深處?這種期望要求,合情合理嗎?當對方有某部分心思意念是不允許自己觸碰、或不能被理解的,可以視之為對愛情的背叛嗎?這種掌握的慾望,究竟是愛,還是病態的控制欲呢?
西蒙對愛的掌控,不只是要求徹底掌握女主角艾莉每一天的生活行蹤、人際關係,甚至他要掌控艾莉的心靈。西蒙的「花粉過敏症」,已經表現了這種要求期待本身的病態性質。
原本他安排女性友人安德麗在艾莉身旁,出入都有安德麗伴隨,他覺得這樣是萬無一失的,誰知道他從艾莉出外遊玩的錄影帶中發現艾莉會對女性說出「我愛妳」三個字,這下子,西蒙要控制的艾莉友人,從男性轉到男性女性,也就是全世界了。
於是他發現他根本從來就沒有徹底掌控過艾莉。女人與女人之間,那觸及艾莉心思幽微深處的情感、心靈,是他不能瞭解的。艾莉的歌聲、喃喃唸詩時,恍惚進入的心靈想像世界,對西蒙都構成不安。
他要求艾莉誠實交代一切,從行動到心靈、從言談到不可言說的幽微情感,他為了「我愛妳」那三個字,先預設了一種對艾莉的不信任,並不斷的反覆對質、刺探、跟蹤、調查、證實。
西蒙的敏感纖細多疑,使艾莉在週而復始的、筋疲力竭的澄清、說明、釋疑之下,也以溫順毫無主張、撒小謊逃避來回應,這是一個惡性循環,艾莉使西蒙更多疑、更想掌佔有一切;西蒙使艾莉更加想逃避、溫順到近似麻木。
當他倆在汽車裡,西蒙因艾莉一女性友人對艾莉的熱情微笑,以及一張邀請卡,又開始反覆推敲探詢、前後對質,任何一小細節都不放過,即連身為觀眾的我們都快要窒息,最後艾莉說:「我想要開車」,終於終止了這場對質,影像從車內幽閉空間,變成被大樹遮蔽若隱若現的天空在移動,不禁叫人大鬆一口氣。
最尖銳的質疑,莫過於西蒙問艾莉做愛時閉上眼睛,到底幻想的是誰?這彷彿在問生理的肉體交合、在問愛情是否專一,但其實他是用最傷人的手法,企圖要艾莉交代她所有他不信任的心靈世界,他要掌控。因此當艾莉說:「我想的是你,西蒙!」西蒙卻不相信。
西蒙是囚俘,被自己想徹底掌控佔有對方所囚俘,他被他過份的慾望纏繞,可是對艾莉而言,西蒙提出分手她既無力挽回,西蒙要求復合她又無力拒絕,艾莉一樣徹底成為囚俘,因為她在被西蒙掌控佔有的過程中,被「掌控=愛」所催眠,這使她即使筋疲力竭,但她不敢失去這份愛。當他倆都成為囚俘時,他倆都沒有真正自由的心靈之眼,他們無法真正的看見自己與對方、與周遭的世界。
所以導演安排兩人一齊洗澡的戲,兩人各自在浴室,兩間浴室中隔著雕花毛玻璃,因此他倆儘管談著跟性愛有關的情話,但他倆看對方,都是模糊不清的。
不管艾莉是不是自殺,這互為囚俘的愛戀關係,注定是一場悲劇,因為真正的愛是使人自由,可是他倆從沒有得到自由,他們都被終生監禁。艾莉的死,是唯一能走出囚牢的抵抗方式。